文/老人鱼
落难的于家小女
1951年冬,山东德州的一个偏僻地方,于家村迎来寒冬腊月的第一场雪。
大雪无情肆虐了近半月,村子里鲜有人出来闲逛,男人们放下犁地的锄头在家里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女人们在灶台旁敲敲打打,看着家里一堆破铜烂铁,暗自神伤。
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是这般光景。
于家村靠近西边外围的地方,盖着一座破落的小房,高低不齐的篱笆筑起了围墙,这是于家村中最破的房子。英子和两个她哥哥德富,德康就住在这里。
英子是我的奶奶。1951年,是年仅六岁的英子与哥哥们相依为命的第二个年头。由于父母早亡,英子的两个哥哥艰难地撑起了这个家。
德富十岁,德康九岁。村里的人常常忘记他们其实也是孩子,眼睁睁看着两个瘦小的人儿进进出出做着辛苦的活计,挖野菜,糊窗户,还要照顾年幼的英子。村里人想帮忙也帮不上,这个光景,大家都难,谁的口袋里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毛钱都拿不出来。
英子的哥哥都没上过学,但他们用父母留下来的微薄积蓄供英子念完了小学。
于家老屋只有两个房间,东屋住着英子的两个哥哥,英子自己住在西屋。
冬日的月光格外皎洁,小小的英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日在邻居家吃的白面馒头早已被消化精光,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她蒙起潮湿的棉被,只露出两个眼睛。
屋外的老树摇曳,干枯的树枝好像张牙舞抓的鬼怪,英子越看越觉得那老树的黑影早已成精,就是专门吃人的妖怪,她盯着那鬼怪看,甚至觉得它马上就要破窗而入。
英子瑟缩一阵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里的大多数的夜晚,她都是这样度过的。
于家村的人心都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英子在两个哥哥不在的时候施舍她一顿粥饭。英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奶奶告诉我:是于家村的人一粥一饭养活了她,她力气大能干重活也一定是因为于家村的好心人给她吃了他们的饭食。
在我看来粗陋简单的几口馒头干粮,是拯救了奶奶儿时饥饿的稻草。它们日后留在奶奶的血液精气里。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力大无穷,似乎这样才能回报于家村当时给她饭吃的每一个人。
英子班里有一个女生在小学毕业前就来了月事。那时英子还不知那斑斑血迹究竟是怎么回事,恰巧那个女同学初潮时来得经血极多,弄得一条木头板凳上到处都是。英子恍惚眨巴着眼睛,看着女同学趴在桌子上大哭,她觉得女同学一定得了骇人的大病。
英子心里暗暗发誓,她不想再读书了,她想上班,挣钱,虽然常常挨饿,但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直到英子十四岁月经初潮,她看见内裤上的一团污血,以为自也己饿成了大病快要不久于人世,她哇得一声把中午吃的白面馍馍吐在地上,她红着眼睛走在于家村通往河塘的小路上,风凄冽冽地拍打着她粗糙的脸蛋。
她想就这么一头扎进河塘里算了,如果自己生了大病岂不成为了两个哥哥的拖累?
最后她当然没有死成。河塘边好心的妇女把她一把拽了上来。英子挣扎着,她从未觉得河塘的水这么冰凉刺骨。女人认出来她就是可怜的英子,将她送到老屋,通知了她两个哥哥。英子大病了一场,直到来年初春才恢复。
而那好心的妇女,也成了英子的启蒙老师。在英子卧床养病的日子里给她讲明白了那内裤上的污血的奥义。
自小没有母亲的英子,第一次听那些似乎羞于启齿的事情,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好奇与渴望。
生病的日子里英子常常高烧不退,连夜地说胡话。她梦到村子外面有一个厂,厂房里工人来往如织,女工们力大无穷,精力旺盛,能没日没夜地工作。厂里的饭食喷香扑鼻,全是白肉炖粉条和老面馒头,任那些人怎么吃都吃不完。
德富和德康在外打零工,一直顾不上小妹英子。大病后的英子见到哥哥第一面,就泪眼涟涟地痛哭起来。
哭到最后,三个人互相抱在一起,仿佛要把他们早就去世的老父母哭回来。
“哥,俺想出去挣钱,俺想吃白肉粉条。”
“好,好......”
德富和德康两人即使再舍不得小妹,也不得不让她出去闯荡,本来生活已经是捉襟见肘,眼下还能凑活,小妹继续上学读书已是不可能,两个人将来能不能娶上媳妇也难说。倒不如就让小妹出去谋生,也许还有一条出路,混口饭吃。
1961年,于家村外建起了压力机械厂,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滚滚的白烟。我的奶奶德英成为了那一年第一批入厂的女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