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本书或者影视作品中，几乎都至少有一个彻底的反面角色，用来收获群众尽情地鄙视和一地口水。最近，大家在花痴“姑姑”和“姑父”感动了四海八荒的爱情时，也不会吝惜主角视角附身，对素锦同学的凄惨下场拍手称快大呼过瘾。《红楼梦》里反角是谁？说宝钗，一半人都不同意，就算是薛蟠薛大傻子，也甚有可爱之处，再仔细想想，收获了作者脸谱化描写的反面角色真有一个，那就是赵姨娘。
赵姨娘是什么身份？她是贾宝玉父亲贾政的小老婆。贾政的妻妾有三个，正室夫人是“龙王来请金陵王”的大小姐王夫人，另一个小老婆周姨娘形似打酱油几乎没有出场过，而赵姨娘在书中却出场次数颇多，而且往往一出场，闹出的动静还不小。
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作为己出了一女一儿两个孩子的受宠姨娘，赵姨娘的境遇应该相当不错。在书里的侧写中，伺候贾政安歇，在王夫人身边照应伺候，都是她的日常。在贾政面前的出场，除了用巫蛊坑了凤姐和宝玉那一会她得意忘形说“给哥儿准备后事”唐突了些，其他时候还挺正常的。
那些贾政不在的背后场合嘛，咳咳，还真有点一言难尽。
先聊聊赵姨娘的背景吧，《红楼梦》里面没提到赵姨娘是怎么当上姨娘的，但说过她和鸳鸯一样，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儿”。所谓“家生子儿”，就是不是外面买来的，而是世代都是伺候着贾府的家族。外面的人死了赏四十两，家里的人死了只得赏二十两，还有书中其他上下文对照得出结论，“家生子儿”的实际地位，应该是挺低的。
“家生子儿”的所有权是贾府的，因此在婚姻上是没有自主权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主子指配个“小子”，然后作为娘子婆子再继续伺候人。正因为如此，赵姨娘从一个家生的使唤丫头一跃当上了有例银有人伺候的半个主子，这等出路其实并不太坏。虽然这个选择，是似鸳鸯这等刚烈女子所不屑的，但从实际来说，已经达成的阶层的跨越。
但赵姨娘的问题，在于她并不因此而满足，那个她梦想中的阶级，她还没有到达。
2.
赵姨娘的儿子，是荣府除宝玉外贾政在世唯一的儿子，贾府的环三爷，她的女儿，就是大名鼎鼎娇艳却带刺的玫瑰花贾探春小姐。能生出探春这样的女儿，赵姨娘年轻时候也应该是朵带刺的玫瑰，后来年纪长了韶华娇嫩不在，这“带刺”的一面，倒越来越显露出来了。不仅如此，这种心比天高却力有不逮的贫乏感，也在她的一言一行中传递给了下一代。
儿子贾环，是贾府的“正经主子”，虽然书中贾赦曾经说过“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当不了真，但他的父亲贾政，种种迹象，并没有因为庶出就把他却真的和宝玉区别对待。可是，贾环书中数次出场的言行却难以恭维，不仅和莺儿掷骰子输了钱赖账，回去转述给赵姨娘还空口颠倒黑白，让人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从赵姨娘的回应我们就知道这种行止是从哪来的——
“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
想都没想，她就把不愉快的经历，归因于阶级和地位差异了。可是，就算赵姨娘自身地位相较而言底下，贾环的境遇其实并不差，完全没有必要借由“姨娘”的视角去解读自己的经历。难怪凤姐偶尔经过也听不下去：
“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把贾环给领走了。
在《红楼梦》构建的社会秩序中，已经是既成事实的“嫡庶之分”，却恰恰是赵姨娘心心念念孜孜以求要为贾环讨回的“公道”的中心。在偶尔远离这个“中心”时，赵姨娘也会偶尔展现她虽然有点自怨自艾却人性的一面，比如跟求布的马道婆说：“你瞧，那里头还有块像样儿的么?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 比如和彩霞说：“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但一旦靠近这个“中心”，她和贾环的举动，就有些癫狂了起来。赵姨娘倾其所有找马道婆做巫蛊，贾环拿油灯泼宝玉的脸以及向贾政告宝玉调戏金钏的状，这是根源。
3.
如果说赵姨娘期望把贾环推上一个阶级以满足她对自己阶级的想象，她对探春的影响，却是以相反方式进行的。她用和探春的互动时时提醒她，别妄想，你不过是跟我一样的。
凤姐曾说探春是“老鸹窝里飞出的凤凰”，母亲是这样的人还赢得如此毫无保留的赞誉，可见同是这屋里出来的，探春确实不一样。正因为从这污浊一般的地方出来的艰难，探春走向了另一个精神洁癖的极端——甚至有时有些不近人情。
虽然电视剧里上演了赵姨娘与探春在远嫁之前的和解桥段，更像是人性化的合理想象，在书中其实并未有着个桥段。相反，给我们印象深刻的，仍然是赵姨娘埋怨探春不给贾环做鞋“正经亲兄弟，鞋塌拉袜塌拉的没人看见”，以及惹得探春大怒的“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清楚自己实际境遇的探春，最敏感的就是自己“庶女”的身份和母亲的言行，有个“着三不着两”还“时不时就要表白一番”自己低微出身的妈，不仅当着下人给自己下不来台，更没行止地和宝玉房中三等小丫头计较还打成一团。在赵姨娘看来，是探春没有“拉拔”着自己越上更被尊重的阶层，所以要自己“出面”。但她这些自己理解的“捍卫”自己权利的行为，把自己和亲生女儿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了。
探春最后选择了远嫁，当然有为了贾府前途与证明自己“价值”的原因，但焉知就没有尽快逃离这个泥坑的想法？
4.
赵姨娘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像高鹗写的那样死状可怖，我们不知道，但可以猜出她的结果一定不会好。但她的命运悲剧，却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曾经有人问，这样的赵姨娘，为什么竟然能得到贾政的偏爱？个中缘由各有各的说法，但大抵用张爱玲的白玫瑰和红玫瑰理论解释得通。虽然王夫人出身高贵，雍容大气，但日常过日子，日日守着正大仙容，正襟危坐吃斋念佛的“正经人”，就算是白玫瑰也变成白饭粒了吧。因此，严肃古板如贾政，需要的或许反而是一个活泼有人气的红玫瑰陪伴在侧中和一下吧？ 贾政未必不知道赵姨娘的缺点，魇魔法叔嫂逢五鬼一节，赵姨娘虽然被贾政呵斥，但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回护。虽然书中甚少描写细节，是赵姨娘照顾贾政的起居应不会有异议，所以，跟贾政说得上枕边话，是赵姨娘。
或许正因为贾政对她的依赖，加上生儿育女的功劳，让赵姨娘对自己命运轨迹的改变有了不一样的期待。或许她所经历的，就是一个漫长的期望逐渐落空的过程。许多年过去了，她所希望的命运转折仍然没有出现，而且儿子的不争气，女儿的叛离，让她绝望地觉察到，那个梦想的光辉时刻，好像也渐渐渺茫了起来。
她那些荒谬出格的言行，都是她带着这种绝望所做的挣扎。
既无过人的计谋，又无出众的智商，既没有随分从时的宽广，又没有兴风作浪的资本，作为反面人物的赵姨娘，真是让人可怜又可恨，可悲又可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