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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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第十一期馨主题:家的创作。


马娟坐在王老师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这次的月考成绩排名表。陆苗苗又退步了,理综比上次少了50多分,王老师指着陆苗苗名字的那一栏:“陆苗苗现在的学习态度没有以前认真了,你们做家长的要重视啊!”

马娟不停地点头:“是,是,我回家以后好好跟她谈谈。”

马娟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看了一眼屏幕,是领导的电话,马娟对王老师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王老师点点头。马娟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对,我上个星期跟小白说了,他们早就就把材料提交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批……”

电话打完,马娟又满脸堆笑地跟王老师说:“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工作太忙了,不过,孩子的学习我一直都很重视的。所以您一打电话我就来了,我就怕下班以后路上堵车。”

“唉,我该说的也说完了,高三是最辛苦的一年,家长和老师要好好配合才是。”

马娟连连点头。

王老师送马娟出了办公室,马娟离开学校之前还去教室外面偷偷瞟了一眼陆苗苗。她正在上自习,大大的眼睛偶尔望一眼窗外,又迅速低下头去。陆苗苗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瘦小很多,马娟叹了一口气。她的手机弹出一条短信,陆一鸣说,他今晚不回来吃饭。

马娟回到家,热了一下中午的剩菜,吃饭的时候脑子里总也安静不下来。今天见王老师的事不能告诉陆一鸣,他听到了以后肯定会批评孩子。之前陆苗苗有一次英语考试不及格,陆一鸣劈头盖脸就把她一顿骂,看着孩子不停地掉眼泪,马娟都忍不住了:“行了,你就会在家里批评孩子,她开家长会你一次也没去过,她的老师你一次也没见过。现在教训她能有什么用?”陆一鸣气急败坏地说:“她这样都是你惯的。”

陆一鸣出生在六十年代的农村,他的父母生了八个孩子,他是倒数第二。陆一鸣和父母的年龄差距相当于两代人,他的父亲在吃饭的时候手边放着鞭子,看到哪个孩子边吃饭边说话就会一鞭子抽过去,陆一鸣几乎没有和父母有过任何语言交流,在那个年代,女儿和母亲一起怀孕、坐月子很正常。陆一鸣的大姐就是一边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边照顾这些弟弟妹妹们。陆一鸣从来不了解陆苗苗在学校里的表现,反正他当年上学也没人管过,他的数学和物理一直学得很好,小时候还参加过市里的物理竞赛。但是陆一鸣到了大场面就掉链子,高考考了两次,每次都差一两分。

结婚后的前两年,陆一鸣每天在家做饭,也会给孩子换尿片,可是没有坚持多久,两个人都忙于工作,最后只能把陆苗苗送回老家。半年以后,马娟再次见到陆苗苗,陆苗苗用稚嫩的声音喊了马娟一声:“阿姨。”马娟的眼泪夺眶而出,从此再也不愿意把陆苗苗留在老家。

晚上陆苗苗回到家,看到坐在客厅里等自己的马娟,预感有些不妙。

“妈,你还没睡啊?”

“给你炖了点银耳羹,你要不要吃点?”

“不用,我晚上在食堂吃过了。”

“再吃点吧,妈去给你盛。”说完马娟起身进了厨房。

陆苗苗一边舀动着碗里的银耳羹,一边等着马娟的训话。马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和女儿面对面坐在一起了,陆苗苗每天五点半起床,去学校上早自习,然后在学校食堂吃早餐。中午回来吃饭也是一言不发,午休一会又要去学校,晚饭也在学校食堂吃,晚自习以后才会回家。马娟没有说她今天见了女儿的班主任,只是问了问陆苗苗最近有没有觉得学习很困难。

陆苗苗摇摇头。她早就发现,英语老师认识妈妈的一个熟人,英语老师会把自己在学校的表现都告诉这个人,然后转述到马娟那里。陆苗苗有一次上课时打了瞌睡,马娟就听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陆一鸣也听说了。那个学期陆苗苗的成绩一直不好,陆一鸣一回家就要找陆苗苗“算账”,陆苗苗赶紧躲进房间里,陆一鸣让她开门,她不开。陆一鸣恼羞成怒,拿了工具就来砸陆苗苗房间的门。家里所有卧室的门中间都有一块毛玻璃,当时故意这么设计的,如果出了意外门又打不开的话可以砸玻璃。没想到意外没有来,陆苗苗的门就先碎了,陆苗苗躺在床上听到陆一鸣砸门的声音,一下,两下,碎掉的玻璃碴子飞溅起来,有几粒砸在陆苗苗脸上,她盯着天花板,只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快点消失。

门开了,陆苗苗还是盯着天花板,耳边陆一鸣的声音仿佛把她推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不知怎么的,从那天以后,陆一鸣说的话她都听不见了。她的大脑里仿佛生出了一个“陆一鸣屏蔽器”,即使是一桌子人坐在一起吃饭,她也可以跳过耳边陆一鸣的声音去跟斜对角的人说话。等陆苗苗上了大学以后,她跟陆一鸣的交流就只剩马娟的传话,马娟如果不传话,她可以一辈子不跟陆一鸣说半个字。

陆苗苗吃完银耳羹回到房间,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最近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早上醒来也非常不愿意起床。一想到要去学校,陆苗苗就觉得这一切很没意思,只盼望着快点结束高中的生活,她不在乎去哪,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

第二天早上,陆苗苗想起床,却发现身子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马娟来房间里喊了她一次,几分钟后,她还是没起床,马娟又来喊她,陆苗苗有气无力地说:“妈,我难受。”“哪里难受?”“我不知道……我就是,没有力气……”

马娟陪陆苗苗去了医院,最终的诊断结果是抑郁症。马娟在诊室里跟医生说:“我的孩子不可能得抑郁症啊,她一直都很乐观的,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医生耐心地跟她解释:“很多家长就是这样,以为自己的孩子有个不错的成绩就行了,可是孩子到底需要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他们从来不过问。”

陆苗苗去不了学校了,她只能在家里吃药休息,每天昏昏欲睡,偶尔有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对着窗外沉默不语。马娟只能给她办了休学,她常常工作时心不在焉,她仔细地回想着陆苗苗从小到大的一言一行,陆苗苗的确是个敏感的孩子,而且心地善良,她有个同学家里很拮据,陆苗苗就把自己的衣服和学习用品送给了这个同学。

陆一鸣完全不能理解陆苗苗生病的原因,他一度认为这是陆苗苗为了逃避学习撒的谎。听说马娟给陆苗苗办了休学,让她像具行尸走肉一样天天在家里赋闲,陆一鸣更加愤怒了。马娟看着这个跟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却形同虚设的男人,似乎理解了陆苗苗生病的原因。她让陆一鸣离陆苗苗远一点:“你不要找她说话,就算帮我个忙,你现在多说一句,都会把她往绝路上逼。”

陆一鸣怂了,这个家能维持到现在,全靠马娟。陆一鸣在单位里逞能,跟领导抬了杠,马娟提着礼物去赔礼道歉,临出门的时候领导跟马娟说:“老陆这辈子要是没了你,早就上街要饭去了!”

小区里很快就有人知道了陆苗苗休学的事,她不敢下楼,不敢跟人打招呼,就怕被人当成个不上学的废物。马娟很快发现了陆苗苗的异常,她把女儿送回了老家,并且叮嘱陆苗苗的外祖父母不要跟其他人说陆苗苗生病的事。陆苗苗很喜欢外祖父母,他们会带她去看地里的麦子,给她做金灿灿的煎饼,教她用花椒树的叶子蒸香喷喷的馒头。

陆苗苗看着外祖母把面粉变成面团,又把花椒树的叶子切碎了,混在发好的面团里。做饭这种行为仿佛就是用一部分的人生来喂养下一部分的人生,陆苗苗问外祖母:“我不会做饭,学习又不好,以后养不活自己怎么办?”

“那你就上这来,姥姥给你做饭。还有你姥爷呢,你就跟我们在一起。”

“你们不怕被别人笑话吗?”

“怕啥?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

陆苗苗趁着外婆不注意,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

“我妈小时候真幸福。”

“幸福啥呀?那个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你妈本来学习成绩挺好的,可是上高中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出院以后,成绩就再也没赶上去。她要是没遭那一趟罪,没准能上个好大学。”

“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她总是想让我考个好大学,还有我的老师,他们都觉得我不够努力。”陆苗苗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

外祖母给她擦眼泪:“唉,哪有当妈的不心疼孩子的?她工作太忙了,顾不上你在学校里的事,下次我打电话给她说说。”陆苗苗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哭得越来越大声,她在马娟和陆一鸣面前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马娟在上班的时候偷偷查阅关于抑郁症的资料,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从小在农村里也只是听说谁家的媳妇跳井了,谁家的喝农药了。她很难把陆苗苗跟那样的人联系在一起,家里没有经济上的困难,至少比农村的那些人好多了,唯一的问题就是陆一鸣那个暴脾气。马娟在网上看到一本书叫做《为何家会伤人》,作者是武志红。她仔细地从头读到尾,还做了笔记,读到“分离是生命中永恒的主题”马娟不禁垂泪。她第一次了解到孩子和大人的区别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马娟把这本书拿给陆一鸣看,陆一鸣翻了两页就扔在一边:“现在的人,会点什么都说自己是专家,想挣钱太容易了,写书骗骗你们这种人就行。”

马娟把这本书寄给了陆苗苗,陆苗苗看到上面圈圈点点的笔记,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她给马娟发短信:“妈,姥姥今天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了。她说你跟村里的小孩打架,还打输了。哈哈哈!”

马娟回复她:“对呀,我以前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春天,陆苗苗回来了,她走的时候还是个胆战心惊的少女,回来时变成了孤胆英雄。她跟马娟宣布了三件事:第一,她要复读;第二,她选择的大学和专业都由自己来定;第三,陆一鸣不许再插手她的任何事。

陆苗苗复习得很认真,她下定决心要考上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的心理学专业,最后她做到了。陆一鸣觉得怎么着也得风光一把,办个升学宴,陆苗苗什么也不管,填完志愿就回了外祖父母家,一直住到开学之前。陆苗苗上大学以后,马娟跟陆一鸣的共同话题就少了,用马娟的话说:“少说很多废话。”他们俩每天各忙各的,后来马娟干脆就睡到陆苗苗的卧室里,也不用听陆一鸣打呼噜。

陆苗苗大四那一年,马娟的母亲去世了。陆苗苗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失去心爱的外祖母,她失魂落魄地赶回老家。一进院子,满屋子的人,一群人拿着白布又剪又缝,另一群人围着桌子拿着毛笔不知道写着什么。

陆苗苗在厨房里找到外祖父,他坐在灶台旁,往炉子里添柴火,他抬头看见陆苗苗进来:“来啦?还没吃饭吧?”“我来的路上吃过了。”陆苗苗在外祖父身边坐下,他脸上的皱纹深了很多,胡茬子也好像很久没刮了,陆苗苗说:“姥爷,你去歇会吧,我来烧。”“没事,今天家里人多,你去帮帮你妈吧!”

马娟和其他亲戚忙着葬礼的事,陆苗苗跟着马娟跑前跑后,冷不丁问了一句:“老陆呢?”“不知道,他不在也好。什么活都干不了,我还得伺候他。”陆苗苗和马娟是一家人,陆一鸣只是这家里的房客。出殡的时候,陆一鸣露了个脸就不见踪影,吃席的时候倒是看到他了,他喝得酩酊大醉,陆苗苗从他身边经过,听到陆一鸣喊自己,她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到了晚上,陆苗苗和马娟睡在一起。马娟说:“你李阿姨离婚了。”陆苗苗的李阿姨是马娟的初中同学。“我听说了,”陆苗苗说:“你怎么还不离?”马娟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离了又能怎么样呢?”陆苗苗没有说话,她在大学里读了很多尼采、萨特的书,她认为人是生而自由的,而孤独是自由的必需品,看着很多人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苦苦挣扎,陆苗苗觉得很无奈,但是倘若她插手了别人的决定,她便失去了自己的自由。

陆苗苗回学校了,她的同学、室友们都在忙着考研、找工作。陆苗苗好像什么也不急,陆一鸣给她发了好多微信,让她考老家的公务员,她一条也没有回。陆一鸣又去找马娟,马娟不理他,但是心里也暗暗地着急,她打算等着陆苗苗哪天心情好了问她一句:“毕业了打算去哪啊?”

后来马娟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陆苗苗不动声色地给马娟发了一张截图,内容是她被一家国际志愿者组织录取了,马上要奔赴肯尼亚做志愿者。马娟把截图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肯尼亚的人,吃什么?”

在去肯尼亚之前,陆苗苗以为非洲只有大草原、斑马、长颈鹿和夜晚璀璨的星空,没想到在肯尼亚的内罗毕也有希尔顿酒店,而酒店十公里之外,就是巨大的基贝拉贫民窟。在去肯尼亚之前,陆苗苗以为贫穷是苦不堪言的事,而她刚到肯尼亚的第一天,那些大眼睛黑皮肤的非洲孩子就围着她和其他志愿者们热情地跳舞,后来陆苗苗才知道,他们每顿只吃一些米饭和豆子。

陆苗苗在这里认识了来自美国的南希,南希曾经在美国一家企业做高层主管,住在有名的富人区华盛顿湖西岸,晚上可以看见比尔·盖茨家灯火通明的豪宅。可是南希却感到这样的生活有些无聊,有时候她坐在热闹的派对中间,孤独感却从心底不断地向上涌。南希已经来非洲两年了,去过很多国家,每一天都过得很有意义,南希说:“这里有将军的儿子,有富商的女儿,但是你会发现,金钱并不会让人变得更高贵。”

陆苗苗在电话里把她在肯尼亚的经历告诉了马娟,马娟听完,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妈觉得,你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生活。”

“那我以前呢?”

“以前,就是活着。大多数人也都是活着。”

马娟挂了电话以后,走到窗户旁边,她看着窗外的阳光被树木分割成错综复杂的阴影,想起自己在像陆苗苗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遇见陆一鸣。那天,陆一鸣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马娟家的房顶,马娟把手搭在额头上看着房顶上的陆一鸣,他回头,对着马娟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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