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速公路,南城的雪渐渐小下去。
县城的道路不比高速公路,路面时好时坏。好的路段清得干干净净,跟没下过雪一样,开在上面轻松自然;不好的路段则坑坑洼洼,刚下的雪被压紧实,硬得像块玻璃,驶过时车轮处不时传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就像自己僵硬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给碰碎了——一开始你不懂得声响的来源,后来才弄明白,那是车轮打滑时防抱死系统在工作。于是不得不更加细心地应付着。
折腾到半夜十一点多,你才在县城的一角找到地方,简单地填饱肚子,在一家小旅馆住下。一来时间太晚,二来确实没心情,所以原计划打电话报告情况的,也不打算再打了,倒头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强烈的雪光钻进旅馆的房间,刺得你眼睛发疼。你揉揉双眼,拉开窗帘。
外面一片雪白,连马路都银装素裹,几乎看不到车,反而是成堆的行人,三五成群的走着去上班,一边相互搀扶担心滑倒,一边又嘻嘻闹闹故意推来攮去,把整个马路都当成了人行道。偶尔经过的出租车,比行人还小心,那温温柔柔的样子,仿佛从不曾在大街小巷超过车。车轮不知从哪里带去污泥,在厚厚的白雪上留下斑驳痕迹,把江南脆弱的春带回瑞雪莹莹的冬季。
看到自己停在楼下的车,被雪装扮得跟世界一样白,你猛然想起头天夜里的跋涉,想起在黑暗中的冒失抢路,再对比那白昼里暗藏的风险,竟然隐隐有种难以言说的后怕。
眼前的美景并不能让你兴奋,反而产生了一丝绝望。在令人绝望的小县城,飞机是别想了,高铁也不可能,你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时,电话又一个一个地打来问候。你只能小心地报告情况,尽量把焦虑掩饰得无影无形,仿佛自己正在冰天雪地里乐不思蜀。你刻意怀着兴奋的心情告诉你父亲、母亲、媳妇儿和朋友们:
“爹,你们放心吧……好大的雪啊,真漂亮呀!”
“很多年没见这样的雪了……对,妈,我都想跑出去打一场雪仗呢。”
“没事,苏,就当我来这里旅游吧,难得有机会亲近冰雪世界——要是儿子看到这些雪景,也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呢。”
“听你的,听你的,不走,不走了就是,我一定等等再看行吧。”
电话像滚滚的车轮,在一阵喧哗的好意相劝后,世界总算安静下来。你单手拿着手机,失神地举到眼前,认真仔细地看了看,确信那时再没有电话打进来,才摇摇头,决定下楼去吃早餐。
小旅馆不提供早餐,你只好沿街去搜寻。
鞋底踩在松软的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发出轻柔的吱嘎声,像刚出锅的油条,酥脆爽口,让人恨不能一口咬下去,吃个满嘴油腻腻的。路边的雪大多如此,马路中心的雪呢?你心怀梦想,所以一时兴起,竟然跑过去做试验。你简直像个疯子科学家。试验的结果就是,你发现到处都一样。大概因为下雪前小县城没降过雨水,所以雪是雪,路是路,在积雪之下,尽是干燥的柏油路面。于是你不甘心地突发奇想:路面没有冰,应该可以开车走走吧。
怀着对新发现的兴奋,你又在网上查阅附近的交通情况——国道并没封路。没封路就有希望,只要有别的车还在开,你就能开,你满怀期待地琢磨。原本还计划等等,看晚些时候冰雪是否融化,但那时你再也不想等下去,急急忙忙地就退了房,将导航设定为国道方向,就独自驾着车,再次踏上了向西回家的路。
你盼望着天无绝人之路。
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还真不少,特别是大货车,不时轰隆而至,带着一阵厚重的噪音,拖泥带水地驶向远方。路上的积雪被染成酱色,在离心力作用下向两边翻起,顺车辙滚成一个个小圆球,堆成不可攀越的隔离带。所有车都依模依样地寻车辙而行,除了速度慢些,只能保持三十来码,其他则相当顺利,看不出有什么难以驾驭的方面。
你上了路,跟着前车亦步亦趋,踏实的路感传来,顿时找回了驾驶自信。虽然有那么几次没注意,车轮一驶上两边的积雪,便感受到雪堆的僵硬质感,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咯噔,但那种提醒只会让你更加谨慎。
道路两旁,树丛不时从雪堆中伸出一两枝,挂的几片绿叶儿也被雪所占有。于是树枝弯下腰去,绷得紧紧的,那张力仿佛在挣扎着呐喊:“我们才是这个季节的主宰!”然而,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得车轮的任何声响都清晰无比,如同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在掌控驾驶员的一举一动。你无心观看一路的风景,甚至连地名也没记住,脸上是一副尽快逃离雪下无稽之地的严肃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