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有浓厚故乡及乡土情节的。每到传统节日~端午, 中秋,春节等,在外的游子思乡之情浓烈,浓烈到尽是思念故乡的诗句和挤满归乡路上的行人。
前些日,一友人在外思乡心切,向我诉说在外游子的艰辛及孤寂。友人以为和我心心相惜,一个飘在南方,一个飘在北方。我说:“如果放大地域空间来看,我们都是漂泊在这尘世的游子,心安那里都是故乡。”也许我多年习惯四处浪迹天涯的缘故,故乡已被我淡忘了。今日忆起,故乡似乎从来都没和我亲密相处过,和我感情深厚的只有外公,外婆和我的父母。写这句话也许我现在已不愿让自己说违心话了。
从小,我出生的那个村庄的黄土地,一草一木我都是熟悉的,一年又一年的庄稼养育我成长,我却越来越把她淡忘了,故乡的人或许也把我淡忘了,时常说我是“外面的人”,这不怪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回到村庄的日子也就几天时间。过去也是这样:“你是文人,我们是粗人”,我没有嫌弃他们的成分,他们喜欢用朴实的言语表达对我的情感,我们都想拉深拉近彼此的乡情,就像他们更愿意把自家好吃的送一堆给我一样,双方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甚至父亲都说:“这个家成了你们的旅馆,你们一年也住不了几天。”父母一大辈子都忙活在我们的村庄,他们成了“旅馆”的主人,期盼着我们这些游客归来成了最幸福的一种等待,这个村庄至此成了我的故乡。
从我记事起,我们生活的那个村庄的人称父亲为外乡人,父亲因此也难免受人欺负,我也从小就对一些村人不满,就很少和村中的同龄人在一起。父亲是克制和理性的,他是这个村庄为数不多喜欢读书的人,尽管沦落到种地养家,他依然勤勤恳恳的一年四季用心打理庄稼。我小时候曾天真想让父亲带我们回到甘肃的某个县城,父亲说我们的故乡在那里,现在有很多父辈生活在那里。他说:“回不去了,过去日子更苦。”当然,后来我们祖辈留下的院落也被拆迁征用了,回去已无落身之处。又说:“我们村庄的人都是来自天南海北,过去大家都是逃荒落到这里的,外乡人和本村人只是来的时间前后顺序不同而已,谁也不能谁说是外乡人,不像我们邻村,一个外乡人根本就活不下去。”父亲说的是事实,一个农村人没有土地是无法生存的,而邻村确实有家外乡人被村人欺负的只留很少的土地,时常因一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和邻里打的不可开交时有发生,活得异常艰难和痛苦。我从小出生在我的村庄 ,伴随我长大的是一种恐惧,不安,孤独,寂寞,唯一陪伴我的只有来自亲人温暖,还有一些村庄慈祥老人的疼爱。
小时候我一有空,时常会一个人徒步翻过一道山岭,去我外婆家住,他们的村庄是一个大堡子,正好外婆家在村庄的中心,这让我时常感到无比安全。我的外公身材高大,说话直爽,对人特别严厉,我那时有点怕他,但他天天忙碌于田间地头,对晚辈们时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好好念书。”当然也包括对我时常这样说。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时每到春节,外公会拿出家族的族谱敬重的摆放在房间最醒目的位置,族谱上有我威严的外祖爷爷的画像,他带头及相互让晚辈以次敬拜,这种厚重的仪式唤起了我对外公的敬仰和无比羡慕。而我见到我的祖爷的相片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弥补了我过去的遗憾。
我的外婆长得特别清秀,头发总是扎的光滑和整洁,在脑后盘起一个发髻,身材清瘦,走起路来特别麻溜,干活利索,和任何人说话都是面带慈祥和笑容,亲切无比,外婆的娘家是另外一个村庄的大户人家,她知书达礼,与人为善就不足为奇。我在外婆家的时候,记忆里她从来没有骂过我,就算冬天我留恋暖和的被窝不愿起床,外婆也是盛好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和香油萝卜丝小菜等我一起吃,倘若被我的外公碰到一把掀起被子,我很快就会穿衣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了,当然还有那香气四溢的小米粥和香油萝卜丝小菜非常吸引我,以至于我现在想起这些,这依旧是故乡最好吃的家常菜。后来,陪同外公一起在田间地头干活的时候,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们那里的盘龙山战役,那年八路军被人告密行踪后遭遇偷袭,很多十几岁的娃就牺牲了……”,外公说起这个事有点疼惜,泪光闪烁,他说那个告密八路军行踪的人是我们一个邻居的父亲,当时是我们那里国民党镇政府的一个行政专员。”又说到:“解放军过去打仗从不惊动老百姓,晚上进村出村悄悄休息一下,第二天就悄悄走了,很多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们来过外公的村庄。”另一个故事是:“那年解放军在解放我们附近一个县城的时候,起初占了一个有利地形,后来由于正值老百姓庄稼到了收获时节,于是放弃,另选了一个空地作为阵地才交战……”外公说这些故事显然对解放军是敬佩的。我外婆和外公的村庄及往事成了我度过童年和少年最好的记忆,更像我曾经的故乡。
外公的去世是留在我心里最早的伤痛记忆。那年春夏之交,我正在县城读高三,教室窗外传来我的姨父慌张的神色:“你爷不在了。”他告诉我的目的是让我陪他一起在县城购买外公葬礼需用的物资,而我的心里已被深深的刺痛了,那时我对人的生死离别是模糊的,我和他一起忙碌的时候,外公高大,结实的身躯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对购买物资的事也就不上心,慌乱的陪他四处采购,被他不断的数落和提醒。当我回到外公的村庄的时候,外公家里已围满了邻里乡亲和穿白带孝的亲人,我的外婆被母亲和一些子女们围着不断的安慰她,我心里的悲痛无处释放,只好放肆的在安放他冰冷身躯棺材旁哭泣一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最悲痛的哭泣。
外婆已经魂不守舍,有气无力了,她只是不断的念叨着:“你爷走的太快了……”她觉得我的外公至少应该病在炕上让她照顾一段时间,再走也不迟,这或许才能够让她接受外公的离去。她说:“你爷那天晚上突然睡在炕上就这样走了,一句话也没说,那天下午还在自己的庄稼地里看了一下麦子的长势。”外公村上旁边的人说:“你爷一辈子光明磊落,办事说话正直,公平,这是他的造化,老天爷不让他在世间多受罪……”这是外公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也是我最深的印象。我的外公是离不开庄稼地的,他的一生都围绕庄稼地转,走的时候也不忘看一眼庄稼地。我知道,外婆的天塌了,一个陪她一辈子说知心话的人走了,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是一个特别耿直的人,用最简单的三言两语说出他的心里话:“今年自留地种西瓜,另外一个地里种芝麻……”外婆时常嘴里说不如种些其它庄稼,这样倒腾,一年四季人忙的都停不下来。外公回一句:“按我说的。”于是,那些年我们也就时常吃到了外公用油渣施肥的有机西瓜和芝麻香油,随着他的离去,这世间从此我再也没吃到过那样的好吃的西瓜和芝麻香油了。后来,我去外地求学,回家见到外婆的时候,她脸色已经非常憔悴了,言语也模糊不清了,她的记忆或许已对我和她相处的印象模糊了,而我依然是她飞奔在村庄的路上,屋前屋后不断忙碌,逢人语言亲切,热情和善对待每一个人的身影。只是,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家常菜了,直到她后来永远离开我们。
我的故乡只留下了父母现在住着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