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寒风裹挟着四散的雾气,浓稠的渗入到街道上每一块儿黝黑滴落着水汽的石砖,在这间走上腐朽桦木地板轻轻一踩就会发出嘎吱作响四周扬满灰尘和到处爬着蜘蛛网的小屋里,只有那张用潮湿木头拼成的桌子上点着一站昏黄和沾满煤油黄铜外壳的煤油灯还在不停飘摇。
依稀可见的是桌子上还有这一张剩着红菜汤的铁盘和包裹着铁勺的烂抹布,就在桌子的正对面还有着一张勉强保暖的床,保暖的木柴只能在拾掇到一些混杂着泥水有一部分已经成为粉状,散发出恶臭的潮木,有时候我会把他们放在壁炉上烘烤,那些被烘烤的的木头就不停散发出阵阵白雾,熏得人咳嗽不止。
我滑燃一根火柴,从开线的漏出棉花粗麻布外套的内衬里取出最后一根香烟,伸出布满冻疮的手哆嗦的点燃,送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突然想起来,离开圣彼得的那间银匠铺已经三年了。现在的生活也算说的过去,在码头找些苦力活也能混上几个戈比换到一点过冬的黑面包。不过太冷的时候伏尔加河的冰就会禁锢住想要往前的船只,那样我们也多了破冰的活,不过这可是“免费活”。休息的时候纤夫们就会用镐头砸开冰面,抓上几条虹鳟鱼,破开扔到小铁锅里,情况好的时候还会往里面添上一些劣质的伏特加,也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味,汤里咕嘟冒着泡纤夫们一边大声的吼起歌,歌声就像这片土地上最坚毅的人们嘹亮整个伏尔加河上。
(二)
对于儿时的记忆就仅仅停留在那栋屋后种着洋甘菊,破烂堆满杂物裱着玻璃花的阁楼,蓝白相间的墙上挂着几扇花窗的房子。我和妈妈还有萨沙祖父和谢伊舅舅一家七口就挤在这里,每个冬天只能吃上生硬的马铃薯和冰冷的酸白菜。
我不喜欢谢伊舅舅一家,他和他的五个孩子都一样好吃懒做,每当星期日礼拜回来,谢伊舅舅就会拿着几个从神父那里偷过来的卢布晃悠到某个酒馆,点上几杯伏特加,喝到双脸通红,然后跟人起了争执被打到头破血流,躺在某个街道的角落里混合着一身昏黄的泥水和满脸的血迹,等酒醒片刻,便又晃悠着回家开始打骂他的妻子。
娜塔莉舅妈是我除了那一家好吃懒做的唯一喜欢的,她有一双碧蓝的双眼,金色的卷发和鹰钩鼻把她整个人勾勒的十分温柔,听说她念过一段时间书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奇怪的原因就没有再念。谢伊舅舅和他那几个满脸麻子的孩子有时候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一看就是学了那么多巫术,脑袋都学傻了。”
娜塔莉舅妈对我很好,有时候在我不需要把炉子上烧的生锈的茶壶给它灌水时就会轻轻的抱起我教我认识一个个单个的字母,我记性很好舅妈讲过一遍的读音我就能全部记住,引得她阵阵夸赞。
有一次谢伊舅舅又喝醉了酒动手开始殴打娜塔莉舅妈,他那双肥胖沾满淤泥的手,直接抄起炉子上灌满水的茶壶就往娜塔莉舅妈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不过还好我反应快,直接挡在娜塔莉舅妈身前,灌满开水的茶壶就直直的砸在我的后背,开水瞬间把我烫的像个烧红的铁块。
“柳米拉管好你的小杂种,要不然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谢伊舅舅朝我的母亲咆哮到,“有种你就试试看!”母亲丝毫不示弱的回敬到。
我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处理的了,我躺了很久很久,仿佛过去了一百年一千年又或者是一万年?后来谢伊舅舅喝多了酒活活打死了舅妈,而我的母亲也不知所踪,伤势好了之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我也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口袋里就剩下三个戈比,衣物勉强能御寒,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就会和那些城南的小乞丐们堵羊拐,运气好能凑到一卢布,这样就能饱餐一顿。有时候也会和他们打架,而我又高又壮,所以经常是我把他们一群揍到趴在地上喘着气。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持续到多久。
(三)
那天因为亏了几个戈比,我走在打算揍他们一顿的路上时碰到了一个老头,他看到我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惊呼道:“萨沙家的谢尔列科夫?”“您认得我?”我有些奇怪这位精壮的胡须长而花白,脸上许多皱纹,眼神缺十分坚毅的老人家认出来了我。“我是勃列涅夫,开银作坊的那个,您的祖父经常会在礼拜结束后来给我的银作坊送一些糖和茶叶,那时候您就跟在他后面,您不记得了吗?您怎会到如此地步呢?”勃列涅夫看着我身上那披着的几块布有些惊讶。
后来就是家常的寒暄,在得知我靠堵羊拐过日之后,勃列涅夫盛情的邀请我到银作坊工作,一个月可以拿到二十五卢布。我也得知后来谢伊舅舅败光了家产几个孩子也活活饿死在某个冬天,而祖父只能变卖祖宅抵债,没了家之后在某个晚上喝完最后一杯伏特加之后因为醉酒淹死在伏尔加河了。
于是我就开启了长达三年的银匠学徒生活。
(四)
勃列涅夫的银匠铺坐落在圣彼得的郊外,碳化的圆木和干净整洁的石块铺上的地板严谨的砌成了这栋房子,房子一共两层包括一间阁楼和地下室,一层就是日常来活时工作的地方这里整齐地紧挨着四个烧的深黑长着长烟囱的煅烧炉,中央摆着四个铁毡,靠窗安置的则是一张宽厚的花岗岩石台砌成的工作台,工作台铺着一张厚实的花色毛毯上面摆放着小锤,刻刀,戒指手镯棒和一些点缀在上面的银屑。
这里有算上勃列涅夫和我一共四个工人,不过我是跟着勃列涅夫做学徒的,他很有耐心,那双黄色像老鹰一样的眼睛时刻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我的错误“重心向下一点,慢慢一点一点刮,花纹可是个细致活!不要太用力会让银条过度变形的!”
日子说来也算轻巧,渐渐的我也学到一些简单的雕花活,有时候也不仅限于熔炼银条和招呼客人,我也能拿下一些小生意,这时候我就会和勃列涅夫五五分成。到了每个月发工钱的时候,我就会和这群工人们来到城里的小酒馆点上一份牛排和几大杯黑麦啤酒犒劳每个月的结束。
每个月末我就会碰到那个少了一条腿,走路很跛,身上一直挂着一枚银质十字勋章的老兵,听说他打过不少仗,那条腿是某次战斗时被敌人一发炮弹炸断的。后来渐渐熟悉后我也和他攀谈起来。他的眼睛碧绿炯炯有神,并不会因为浑身的酒气和那破烂的衣服遮盖住他挺拔的气质,有一把白花袖长的串脸胡,每当他喝完一大杯啤酒后,几朵白色的啤酒花就粘在他那胡须上,他酒量不太好每当喝完一杯脸就开始发红打着饱嗝,然后扔下十个戈比,摇晃着臃肿的身躯,一边大声的唱着“哦~尼古拉”一边跌跌撞撞的飘出酒馆的大门。
酒馆里客人一看他喝完酒就说到“阿列克希·伊诺维奇,那个酒鬼又喝多了!”于是我就从一种特殊的方式里得知了他的名字。
有时候酒上来之前我便会和他聊天,听他跟我讲着他那些经历过的战争,他端起玻璃杯浑浊的酒液照映在迷惘的烛光下,他喝了一口打出一个饱嗝:“我这个勋章就是那次冰河上跟叛党干了一架,然后拿到的,我们打仗的时候,每三人拿着一杆枪,有的还没枪但你也得冲,就挑着前面被打死的人捡,运气好的话子弹就是满的,那时候的冬天很冷,但炮弹炸的四处横飞的血肉,能立马把你拉回现实,如果你慢一点就会丢掉命,我前面的战友叫伊凡维奇·格利诺夫,是个很瘦的小伙子,他运气不太好,明明马上就能回家看自己的妻子萨柳沙了,结果就慢了一步,炮弹直直落在他的前面,我想去扑他结果报销了掉这条腿,我看着我的腿飞出去的那一刻耳朵脑子嗡嗡响,感觉我就是下一个,不过好在我活到最后带着这个勋章回到了故乡。可怜的格利诺夫!明明马上就能回家了,可是他现在还留在那片两岸种着白桦林的河底呢!”
“那您呢?家里亲属什么的还在吗?”我切下一块儿牛排送到嘴里问道。
“哦~亲爱的谢尔列科夫,我当有,不过夏娃留在那个冬天了,好在还有阿琳娜陪着我,您知道的也就是我未满月的女儿。”伊诺维奇喝了口啤酒接着开启了话匣子,在他那张滑稽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名叫悲伤的神情。
“那时候的冬天很冷,家里多余的戈比只能用来买一些马铃薯和红菜头来煮汤,根本就没有供暖的柴火,小阿琳娜刚出生,只能我们俩轮流外出拾掇一些潮湿的树枝和木块,有一次夏娃忘记了带猎枪,该死的,我应该早点追出去看看的,直到天黑我才发现了不对劲,好在小阿琳娜已经熟睡,我带上猎枪裹得严严实实,点了盏煤油灯就摸了出去,外面的风雪刮得太大了,前脚走完后面就没了印迹加上我少了条腿只能慢慢一点一点的挪,去到夏娃几个经常拾掇柴火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直到搜完最后一个地方,妈的,这一切都怪我!一走到哪儿我就看见,夏娃被咬断了脖子,只剩下一个闭着眼睛的头立在倒下的树桩旁边,那只灰色的杂种正在一点一点剥食着她的衣物,啃到整个雪地都是被喷溅冻住的血液,而夏娃的全身只剩下下半身还挂着一点肉,她那双仅剩一点皮包裹住的手死死握着过冬的柴火,我不敢发声,只能悄悄地从侧边摸过去连开几枪彻底打烂那头灰色杂种的头才停下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哆嗦的先捡起夏娃的头包好在我带来的灰色毯子里,然后慢慢的捡起她的血肉,细细包裹,砍了几根雪松枝做成一个托架,就将夏娃安放在里面一点一点的带回去,那天晚上的路我走了很久很久,手因为长时间的拖拽磨出来丝丝血花,到后面我只能把夏娃捆在我的身上,一点一点的拼命爬回去,我不能停下休息,我怕阿琳娜没有爸爸,后来回到家一看,仅剩的那只脚被冻掉一根脚指头,鞋子也磨出几个洞,剩下的几个指头不停的往外渗着紫黑色的血,不过好在我把夏娃带回家了。
后来我带着小阿琳娜离开了那里,来到城里的教堂找了一份烧锅炉的工作,每月也能挣上二十个卢布,生活也算说的过去,小阿琳娜也在慢慢长大,我打算到时候就把她送到城里的小学让她念书呢!”说到这里,伊诺维奇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敬你一杯,我请客,祝伟大的父亲!”我扔下十个戈比,举起酒杯向伊诺维奇说道。
(四)
后来再见到伊诺维奇是一年后的一个倾盆大雨的晚上,那时候我刚刚完成一单银铺的生意,正准备睡觉,就听见厚重的木门想起一阵声音,接着而来的是一阵叫喊声“谢尔列科夫先生,是伊诺维奇!”,我连忙起身,把他迎进屋内,他撑着一条拐杖,整个人身上到处是被荆棘丛刮破的痕迹,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而手里却死死握着一个东西。
“我想请您把这玩意儿炼了,我去城里的当铺再换点钱,阿琳娜马上上小学,需要钱。”他摊开手手掌上静静地躺着他的那枚红白黑相间的银质十字勋章。
“可,这是您的荣誉啊,您再考虑一段时间吧,这样我借给您十卢布没有利息,在我这里过一夜明早再走吧,您考虑好了再找我也不迟。”我果断拒绝了他,想让他清楚一些自己的判断。
“谢谢,谢谢,您是个好人!”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冻疮骨节粗壮在指甲缝里还能依稀看见泥土的手结果卢布,然后不停地说着谢谢。
我热了一杯姜汁黄油啤酒给他暖和一下,丢给他一条毯子,便没有再管。第二天一早伊诺维奇就离开了。
(五)
再见到伊诺维奇是我在银匠铺工作的最后一年,那一个月和往常一样发了工钱之后我就去到了酒馆点上一份牛排和一大杯黑麦啤酒,这酒馆的门被人撞了开来,我一看原来是伊诺维奇,我连忙把他扶到桌子做好,给了老板十个戈比说道:“给他一杯啤酒算我的。”
伊诺维奇像是刚喝完酒一样,强撑着抬起眼皮就看到了我:“谢尔列科...先生...是您?您是个好人,这城里最有...善心....的人。”含糊其辞的语气有些让我摸不着头脑。
“您怎么会成这样?”我很不解。
“嗝....托您的福阿琳娜才能入学,成功的熬过了第一个学年后,我的工作也渐渐有了起色,从每月的二十卢布变到了三十卢布,可是后面..后面...那天我烧完锅炉忘记盖上煤罩了,阿琳娜,多好的孩子啊,有时候就会帮我清扫锅炉房的煤渣,那天我嘱咐完,就上街去买阿琳娜最爱吃的面包,可是等我回来之后,只有阿琳娜脸憋的青紫躺在地上,我吓坏了丢下手里的面包就去请医生,可医生说治疗得要钱,我只能去当铺当掉那块儿勋章,可是原本说好的十五卢布结果被压倒十卢布,而我没办法只能当完立马去找医生,结果回来的路上被马车撞到,拐杖也丢了,我只能一点一点的爬到医生的住所,我发疯的向前爬着,好不容易到了医生的住所,可是医生说还差十戈比,等我凑一齐阿琳娜早就没了呼吸。后来我听神父说,锅炉火势太猛,加上房间密闭,烧出来的烟呛到阿琳娜的肺里,结果她想去开门,可是那个又厚又重的门锁连一个成年人都要旋转半天,结果阿琳娜就这么被活活憋死。是我害死着孩子的,多好的孩子啊,就那么被我害死了....”我在这个为了拼尽一切去生活的残疾男人脸上我看到了绝望。
“谢尔列科先生您是个好人...一定要去读书,考虑考虑吧,一定要读书啊,谢谢您的酒....”伊诺维奇一饮而尽剩下的啤酒摇晃着出了门。
我注意到那枚十字勋章依旧挂在他的胸前,就随着他的步子摇晃着,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酒馆里响起一阵阵手风琴悲伤的声音,远处还能听见伊诺维奇哼出的几句歌声,不过歌声夹杂着几分风雪中的悲伤和孤独,就那么一点一点的走向远方消散殆尽。
(六)
后来我的银匠工作也结束了,我攒了两百卢布打算去基辅上大学,临走前我在那个酒馆喝了最后一次酒,我向老板打听伊诺维奇的下落,老板擦着盘子说道:“早就被打死了!在一天晚上伊诺维奇喝多了酒晃悠在会叫教堂的路上,结果被城里的小混混们抢劫,一板砖砸到后脑勺,血液和脑浆一直往外冒着,伊诺维奇就那么直挺挺的砸在路上,直到天亮才被发现,已经被野狗啃完半张脸了,而他经常带着的勋章啊,被那群混混偷走当了换酒喝了。”
我有些悲伤,他算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那天夜里我坐着马车去船坞赶第二天的汽船,月光直直撒在黑色的石板路上,指引着回家路。巷子里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手风琴响,和野狗的叫声。
冬天狼吞虎咽的蚕食着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土地上的人们卷起最后一勺夹杂着黑面包的菜汤,静静地在寒风中等待着下一个丰饶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