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当冬天到来，我都会去浴场洗澡。

一是怕冷，二是喜欢蒸桑拿出个汗。其三，洗澡这件事其实也是讲究氛围的，就像去健身房或者网吧打游戏一样，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做同样的事，热火朝天，感觉特别好。

最后，你如果喜欢观察人体，那浴场就是一个最好的所在。你可以在那里光明正大地慢慢鉴赏各种各样的同性人体。

由是，我感谢洗浴中心这种场所的存在，它让大冬天洗澡这种事成为一种不折不扣的享受。

我的住地在一个外地民工云集的工业区，类似城乡结合部那种。当地有一家最大的浴场，叫“欣豪”——好象所有这类场所都喜欢带个“豪”字，非如此便不足以显示其豪华。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有一个晚上泡在那里。

李红，就是我在浴场认识的一个朋友。

2

那天晚上，她在我前面的一个池盆前举着莲蓬头淋浴。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裸呈着的背影：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覆盖了整个白皙的背部，一直垂至臀部。

我暗忖，在快节奏的时代，能有闲心养这么一头长发可不多见。

我一边冲洗一边欣赏着她那头美丽的发。听她在跟旁边的几位中年妇女聊天。她们聊孩子教育，聊奥数。

她对另一位加入聊天的女人自我介绍：我是奥数老师。

其实她这个长发披肩的样儿，更像语文老师或者英语老师才对。

她的侧脸轮廓非常清晰，鼻梁长且高，线条凌厉。温柔之下暗藏一股凛然的气质。在这个俗里俗气的小地方，能看见一个气质非凡的女子是颇难得的。我像条训练有素的狗一样嗅到了某种特殊气味，本能地意识到，这一定是个有着特别故事的女子。

我有意走到梳洗台前冲洗头发，与她挨着。

“你好，你的头发真好看”。

这句话，就像火星一样，刹那间在俩个健谈的陌生人中间点燃了一堆柴火。谈话就这样熊熊燃烧地开展了。

她仍然举着莲蓬头，慢慢冲洗雪白的前胸，一边娓娓道来。语调柔软而坚定。

3

一开始人生地不熟，她到本地几所学校门口去发奥数培训传单，酷热天里，好几天努力下来，只收获了一个学生。

这名学生成了第一粒种子。她悉心传教，学生的数学成绩飞速成长。渐渐地，她的奥数教学靠实力与口碑赢得了很多家长的信任。租用的一个三居室套间，被隔成了好几个小房间，分别用来教各种科目。

很巧的是，我们都有共同的信仰。她给我看颈前戴的一个玉白色的十字架，起初我之所以没注意到这个十字架的存在，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很白，白得足以让玉白色的十字架隐没不见。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我和李红又在教堂见面了。

礼拜结束后，我们去河边散步。

李红讲述了来此地之前的一段经历。

22岁那年，师范学校毕业的李红，被分配到江西老家所在的一所乡镇公立中学做数学老师。她的课，深得学生喜欢，学生考试排名回回夺得学校第一，举荐的学生去参加县市数学竞赛也常常夺魁。

在数学教学方面，李红是个拔尖的人才，也引起了上头领导的重视。

李红是个有点野心的人。她看不惯庸俗无能的校长，希望能取而代之。但像很多才华拔尖的人一样，李红也有这个毛病：不善隐藏锋芒，个性倔强。

个性倔强锋芒毕露的李红，很快遭到校长和校长情人的妒忌和打压。

校长和情人使尽手段合谋算计她。

但李红，是那种越被打压就越要勇猛反抗的人。她无所畏惧，我行我素。校长叫开会，她偏不去。校长提倡什么，她就公然反对什么。情况就渐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红一次又一次的顶撞与反抗，让校长与情人恼羞成怒。

后来李红意识到，“他们想要我的命。”

她走在路上，校长的情人开车追上她，喊她让开。李红转身，站定，怒目直视，语调平静地吐出一句狠话：有种你从我头上开过。

她的眼神冷峻不可侵犯，有种令人畏慑的力量。那女人犹豫了几秒，绕道开走了。

校长在各种场合放话给她：老子不会让你好过！

受到威胁的李红，为防身计，在包里备了一把小刀随身携带。站在台上讲课，谁也想不到，这个长发披肩的对着学生循循善诱的女老师，她的包里塞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除了小刀，她还在宿舍里备了一把三尺长刀，以防万一。

在一个闷热的中午，她被堵在宿舍里，门口“守卫”了几条彪形大汉。这些人光头纹身，面目不善。

李红知道，这是校长叫来小混混报复她，情知自己处境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咣”一下，李红一手拉开门，一手紧握那把三尺长刀冲到门外，像射出去一道凌厉的闪电。这伙人立刻傻了眼，自动退后一大步，都瞪大眼睛，愣在那里。这当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一个弱女子，居然会来这么一出，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红紧握明晃晃的长刀直指着他们，厉声呵斥：“你们，有谁不要命？！过来试试！老娘今天和你们拼了！” 

从双方力量来讲，就算李红手握长刀，几个男人如果齐上阵的话也不难制住她。但，一定是她脸上那种不要命的狰狞到扭曲的表情震住了他们。

僵持了几十秒，他们都退去了。

那几十秒，李红感觉整个世界都塌陷了，就剩下自己孤独地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进行着惨烈的殊死博斗，不留一丝妥协。

“李红，你真不怕死啊”？

我深感好奇，是怎样一种心理，可以让一个弱女子在这种境况下做到腿不发软手不抖地拔刀相对？

“我不怕。从小就不怕。”

4

李红从小，皮肤就超乎常人的白皙。扎人堆里，白得特别显眼。父母曾担心她得了贫血症，带她去医院看病。检查结果，根本就没病，就是长得白。

据我观察，浴场里进进出出的无数女人中，绝难出现一个肤质这么白璧无瑕的。有些女人，脸上皮肤很好，脸以下的皮肤则暗黄粗糙。李红的这具身体很惹眼，在水流的冲刷下，反射出一种水润饱满的光泽。

盯着看她的女人们，无疑也在心里暗暗羡慕着，要是能长这样白多好。

岂有人知，这雪白柔软的样貌里面，长着一颗勇猛的心。

 “你父母也是这样的人吗？”我试图从遗传基因与家庭环境去解读她那丰沛的血性从何而来。

“不不。我爸爸是一名行事中规中矩的乡镇小干部，而我的妈妈，性格更加懦弱。”

李红的妈妈是一位医护人员。妈妈生性软弱，受院长欺负，不敢讲理，排班总是最多，活最累，但拿的钱最少。甚至有一年年底，连一张作为给医护人员象征性奖励的年画都没得到。

那天小学生李红回家，看到妈妈满脸泪水在哭泣。她明白情况后，书包一扔就狂奔出去。

她先到了那院长的儿子就读的幼儿园，用了点小把戏把那孩子领了出来。在妈妈单位的时候，她见过那小男孩。

天真无邪的孩子跟着这位面貌温柔的小姐姐，以为带他出来玩。

一出校门，她就威吓那孩子，“你爸爸欺负我妈妈，现在我要带你去你爸的医院，一会我要在那里掐住你脖子，你要是喊得越响，我就会放了你，你要是不喊，我就掐死你”。

小男孩吓得连连点头。

李红拖着院长的儿子，来到医院楼下。她站在那里，仰着脸，破口大骂。骂院长欺负妈妈，骂院长不是个好东西。

所有的人都被惊动。医生，护士，病人，路过的人，一会儿就聚成了黑压压一片。十二岁的李红面无惧色，继续大骂，她要替妈妈把多年来受的委屈全部吐尽。

李红一边骂，一边掐住小男孩的脖子。

那孩子，哪里见过这等被人群包围的阵势，哇啦哇啦哭叫得撕心裂肺。

这正是李红想要的效果。

院长站在楼上，吓得哆哆嗦嗦地哄她：你别这样，别这样，你妈妈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直到院长当着众人面说了很多好话，李红才把那孩子给放掉。

院长气得两眼发黑，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给要挟了。紧接着他就扬言要给李红全家难看。

李红也放狠话：我也要叫你全家死光光！

院长倒也没敢惹她全家一根毛。妈妈在医院的待遇，却也并没因此有大的改变。

但十二岁的李红不太明白，做了这件事的后果是，她被爸爸拖回家去狠狠暴打了一顿。

“你没想过万一那孩子被你掐死了呢？”我替当时的她感到担忧。

她乐了，伸出两根指头，“我精着呢。我是用俩手指抵住他脖子装装样子的！”

“你可真够猛。”

“告诉你吧，你一旦不怕死，别人就怕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线条冷硬起来。

我又一次脑补出彼时的李红长发披散剑指流氓的场面，一个眉眼间杀气凝聚的孤胆女英雄形象。

我想，如果生逢乱世，李红一定是个神勇的女战士。

5

她随着丈夫来到这个小镇，开始了自己创业的新的生活。除了讲课辅导之外，她还要给孩子们买菜做饭，又全包所有的家务。

她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本事：事情再多再忙，也能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地完成一切。

但看得出来，人是疲惫的，眼睛下面已经有了明显的眼袋。丈夫的生意也还在起步阶段，很多时候还要她拿出钱来贴补经营。此外，她还要对付同行的仇视与打压。

有很多个晚上，李红发信息给我:一天下来，实在太累了唉。多想能睡上一整个月。

然而她咬牙坚持着。一天又一天。

她心底里，未必没有羡慕过体制内旱涝保收的稳定的工作，未必对自己之前的那段工作经历没有过反省。

但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走到哪一步，除了客观原因外，有其自身的必然性。

有一种鸟儿，每片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

“很艰难辛苦，但不管怎么说，算是独立自由吧”。

冲出牢笼的李红，选择的是一条自我担当的路。辛勤的打拼，让她的事业也在不断做强做大。

勇敢，作为一种稀缺的品质，在李红貌似柔弱的身上散发着光芒。和太多平庸犬儒的男人比起来，女子李红追求独立自由之精神何等可贵。

尽管，她的勇敢里面，掺杂着逞能、骄傲自负等不良因子。

但这个世上，谁能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