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当我再次走进教室,拿起书本的时候,无边的熟悉感莫名袭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仍是一名学生,正在经历考试前的焦灼,等待着老师的评价。偶尔听有学生唤一声“张老师”,我才意识到,自己离“学生”这个称谓已经有十二年之遥。十二年足以称得上一个轮回,可以发生很多事,改变很多事,不管我承不承认,欢不欢迎,它就这么无情地,自顾自地溜走了,留我一人在教室的一角怅然回望。
约是6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踏进学校的大门,长我两岁的哥哥在同一所学校读二年级。我们的启蒙学校是当时的村办小学,很古老的青砖青瓦房子,不多的几位老师。我已经记不清房子的格局了,但教室后面那两树雪白的梨花,却常常盛开在记忆深处。春天的时候,密密麻麻的花朵把高大的梨树装扮成了两帘无瑕的白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以至于后来每每读到那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都能想起青砖青瓦映衬下的那两帘白幕。
70、80年代农村里的小孩普遍入学较晚,五六年级的孩子看起来已经俨然大人了。那是一个不重视读书也没有条件读书的年代,在很多父母看来,把那么大的孩子放在学校里简直就是浪费劳力,因而小学毕业也意味着很多孩子读书生涯的结束。老师们对上课并不十分上心,我也鲜能记起都上过些什么课了,记忆中更多的画面似乎是无休无止的勤工俭学和不明所以地跟着高年级的孩子们一气疯跑……
尽管几乎没有什么考试的压力,但我还是本能地抗拒上学,经常找出各种理由来骗过母亲。母亲对我那些拙劣的谎言竟深信不疑,只是,当隔壁家的小孩放学回来告诉我今天又学了什么字时,我心里曾闪过一丝隐隐的着急。不久后谎言被戳破了,愤怒的母亲用一根竹棒把我老老实实地逼回了上学的路。
为了省下每月5元的搭餐费用,母亲买了一个半大的塑胶桶递到我手里,桶里盛着我和哥哥的中饭。哥哥很不屑于提这样一个桶,他甚至不屑于和我一道去上学。我只得无奈地提着盛满饭的塑胶桶,一个人慢悠悠地晃着,看自己在太阳底下被拉得老长的影子慢慢变短,到达学校的时候,常常已经是第二节课了。
年轻的女老师坐在教室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的装得满满的塑胶桶,问里面是什么。
“饭。”我低着头,小声地回答。
“饭?”女老师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乜斜着眼睛,“来得这么晚,还不忘带这么多饭,真是一个饭桶!”教室里传来一阵哄笑声,我涨红了脸,羞愧地走了进去。
这只桶我提了四年,直到后来升入乡中心完小。转学,让我正式告别了野蛮生长。那时,哥哥已经上初中了。为了省下寄宿的费用,我们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胡乱弄点吃的后,步行八里多路,去参加学校的早自习。即使是这样,两个人的学杂费用还是把父母亲压得喘不过气来。五年级的时候,我曾因迟迟交不上学费而被老师从课堂上“请”了出来,小小的自尊第一次因为钱而受挫,但在内心深处,我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位老师浓烈的爱,因而并不埋怨。
万幸的是,父母并没有因生活窘迫而让我们终止学业。短短几年时间,人们对于读书的观念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考上中专或是大学后那个无比诱人的“铁饭碗”成了大家争相追逐的目标。不久后,我升入了初中。一年后,哥哥以逆袭般的胜利姿态考上了中专,成为一时间沸腾了整个乡镇的神话。三年后,我也以全校综合排名前十的成绩被保送到县一中,成为了许多父母眼中那个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
上高中后家境并未好转,高一那年,我再次因为学费问题而被老师“请”出了教室。只是他的目光里,无奈和温和不再,在那个无比自尊的年纪,老师的冷漠让我深深地自卑。我小心地做了一张茧,把自己包裹起来,没有了锋芒毕露,也不再意气风发,逐渐成为被老师和同学遗忘掉的那一个。当我还沉浸在高考是“万人挤独木桥”的焦虑中时,却迎来了高考扩招的消息。扩招让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那个曾经无数次激励过我前行的“铁饭碗”,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触摸到它,就这样訇地碎了。
高考很快如约而至,守候在铁门外的家长们期盼的眼神让我紧张,尽管我的家长并不在其中。考试的题目说不清是易是难,三天的时间水一般的滑过。回家后,感觉很糟的我试着问父亲:如果没有考上,还会让我复读吗?父亲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答:会!我不知道在那一刻,仍然支撑着他的信念是什么?
在盲人摸象般的估分填志愿后,终于等来了查分的日子。听到电话报分的瞬间,我的呼吸都要凝固了,居然还超了一本线十多分!而我的一本志愿上玩笑般地有且仅有一个湘潭大学!在兴奋和失望交错的复杂情绪中,我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上大学前夕,哥哥正式放弃了那个早已名存实亡的“铁饭碗”,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大二第二个学期攻战完英语六级考试后,我闲下心来,开始写一点恬淡闲适的文字,随着几篇短文的发表,渐渐地在中文系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这点小小的名气让我有了一个党员的身份,并让我在毕业前与一所民办高中签了约,奇迹般地逃离了毕业就失业的恐惧。
大学最后的时光里,我一遍遍地压着学校的每一条马路,似乎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我知道,从我跨出去的那一刻起,这十多年求学生涯里所有的遗憾、梦想和荣光都将随风而散。毕业后每一次有意无意的回望, 都会在心底泛起淡淡的欢喜和隐隐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