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少林寺游,赶了个旺季。
日落已久,游人还是如织状,密密麻麻地布满往山下去的通道。路的中央装满了车,完全没有了穿插的缝隙。停车场里还是满位的状态,看情况要把车开到下山路上在现在这个时段是件难事。干脆趁着暮色再去走走,看些景区之外的景致。
从刘姓人家的四合院走过,看三排联墅、各起两层的中国院子,看灰色砖砌出的青色墙,看雕檐画栋、卷翘的屋檐、高大的门楼和青石的台阶、看立于建筑外的长条屏风上的祖训……近九十的刘家老祖坐于路边摇椅上看路人,路人看刘家老祖……这嵩山少林人家安静地暴露在游人的目光里,又神秘地藏匿在隐密的心思里,在大隐与小隐间说明着什么……
塔沟武校赫然出现在连排屋后。几座楼宇、几层高垒,习武的孩子就在这里修炼。游人川流的假日里,不知武校是否是放假状态,楼房间的习武场上满是学生,踢腿打拳的、耍棍弄枪的、腾空翻身的,有的就舞一条长鞭,在空气里“啪啪”地劈出一声声巨响来……并没有师傅一类的人在管束或教授,每个孩子只是自由地练习,大的、小的交错在一起,皆是身板硬挺,拳脚趟来虎虎有声。在这少林的地界里,是会让人预见这些孩子的未来的。
习武场完全开放,我们就沿着它的边缘走着、看着。一阵乐声把我们吸引过去。这声音从与武场相连处的仿古建筑里传出,那建筑的门匾上书“黄梅寺”三字,看那样式并不像一般寺庙,倒是家居房的样式,房门大敞,我们就循声而去。
长方院内几十人,分两面坐。一支乐队、一众唱者坐一边,对面是高凳、矮凳几排,坐着竖耳听者,一律的面有笑意,颔首并足,随唱段倾身或后仰,沉浸期间。见有新人进入,就有热情者让出长条凳的一边,示意我们坐了听。其时正有一妇人唱着《长坂坡》中赵子龙救主的一段,那豫剧的声调高亢、花腔婉转,嗓子在真假音间转换,唱得就忘了情。对面的观众更是捧场,一段唱腔之后必有掌声和喝彩。让人吃惊的是这唱戏的还有现场伴奏。乐队很有规模,一二胡、一板胡、一提琴、一芦笙、一唢呐,还有一竹板、一鼓,老少组队,男女配合。扩音系统也健全,一个小型音箱,一个立式话筒给乐队,歌者就拿着小的别针式话筒唱。琴师神情专注,尤其是拉板胡的干瘦老者,随着曲调的起伏身体仰合、表情忽变,全然融在了剧情里;拉二胡的就坐在台阶上,离乐队的群体稍远一些,自顾提弦揉丝;唢呐手更是自由,坐立由着自己的性子,口与手可是不离那乐器……这民乐队里夹着一把提琴还真是让人诧异,那乐师大着年纪低头轻拉细捻,柔音混在响器间就听不清声息了……看得出是临时凑成的场子,但乐曲却是娴熟,每支曲子起处总是鼓、板先敲响,其它的就和上……每个唱者走上台前总是先报了曲子,那鼓手先俏皮着几句,手中的鼓点就响起来……
不知这个团体聚集的原因,只好问那个在人群里跑着的孩子。“他们在干什么?”“唱戏。”“唱给谁听?”“唱给所有人听。”“唱戏的是谁?”“轮着唱。”……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随意地跑跳间随口告诉我们。心就平稳下来,干脆坐下静听。“开我的东阁门,坐我的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花木兰》这段唱词我还是辨得清楚的,其时登台来唱的是一位近六十的老妇,胖、矮,着农家人常穿的红花袄。而看那些候场子的人,也都非什么正式演员,这完全是来自最民间的自发集结,自由唱乐。
清水面条在另一个穿堂而过的院子里已经煮好,所有进得院中的人都可自取碗筷、自盛饭食,然后三五一堆地就地吃起。我们也乐得在这样的人群里享得一些离世般的自在。
这出景区一走的一念,竟让我们融在这民间武术、戏曲的繁盛地里,兀自梦游。
另一次的出游目的地定地在宁夏,从山西穿陕西的路程设计,但榆林大雨,高速封路,在离高速口仅几公里的路面上从上午十点等到下午四点,只好强行,从排成长龙的货运卡车缝隙里钻出,才得已考虑一下夜宿何方。
路已封住,卡车在路边排出去几十公里,目标地在上千公里外,路标给出的最近城市是“吴堡”,车就冲那里而去。
几日的暴雨,路面的水泥被雨水啃去,露出些原始的石块狰狞在车下,车就在颠簸中拐过连续的大弯,几乎是“蹦”下陡坡,然后黄河就在眼底了。
那样的一片黄水汹涌而下,奔突在两岸的黄土岗与青绿山间,在你的视野内铺设开去,到天际处苍茫着,把你的心也带向远方。冒雨、停车、看水,密集的雨水落进河中并不见平常该激起的水花,岸边湍急的水流汇进去也不见河水的增量,临岸处还有匀称的波峰排列向前,河中央的水流就洋洋洒洒地平铺出去了,书写出大流的平稳与内敛。
从此岸的山西柳林过黄河上横跨的水泥桥梁到彼岸去便是陕西榆林的吴堡城了。此城在黄河温柔的拐弯处,被一湾水环抱着,立于吕梁山余脉之上。整个城处在一狭长地带,沿黄河弯道延伸,平地只几十米就向纵深处起坡、成梁、立山,那一排排高上去的楼房就如一座立在前一座上面了。把震惊的眼光往上抬,见城的高处还有存下的窑洞,嵌进山体的构造、流畅圆弧的顶端、多格多扇的窗户,只可惜那典型的民居屋已是如今的存物处了。
入城已是黄昏,细密的雨水和渐暗的天色并没影响人群的熙攘,沿街商铺林立,商事繁盛,这座扼秦晋交通的要冲,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当年中央机关由此东渡黄河去到西柏坡的老城,而今盈满了生活气息。一碗黄水、一抔黄土就是一域陕西人呀。
听说离吴堡城现所在的宋家川8公里地外还有一座石头古城,我们一行就等不得来日天明乘着夜色就奔去了。在湿重的空气里一脚踏进了那座千年古城,一座全然用石块垒成的老城。踩着黄泥的土路走进去,我们就陷在了石头的阵仗里。城墙是石头垒成,城门是石头搭成,每一座院落的围墙都是碎石堆成,不论有坡无坡,进院又一律的石块砌成的窑洞。除却窑洞所用石块还算规整,城门用大块石料外,其他各处的石头皆像随地捡来,厚薄不一,样式各异,堆叠成墙时就形随势,凹凸不平,甚至是一溜斜向的穿插,缝隙可揽,让人担心风雨来袭就会轰然坍塌。但那墙的身姿却整体厚实、稳固,可以恒久矗立的感觉,尤其是沿黄河岸陡直峭壁边垒出的城墙直直向上,牢靠、坚固。这座落在黄河天险的石山之巅的要塞,始建于五代后周时期,存宋、元、明、清制窑型,且有叠层、多孔窑洞,兴盛之时,县衙、学堂、书院、女校、祠堂一应俱全,又有文昌阁、城隍庙、关帝庙、商业街等敬奉和经营场所,更有水寨、角门等军事用地。时人熙来攘往、军营操练众兵、学堂书声琅琅的情景已不复在,经历朝代更替、战火洗劫,现在的古城已褪去人迹,留下遍植的枣树、花椒在盛夏的季节里依旧编织着自己青涩的果实。
偶有摩托骑过,在石城的空寂里洒一路生气,据说那是古城的开发者们。
夜已四合,我们却还在那些石头的窑洞、墙壁间留连,在城墙宽不盈尺的边际处俯看黄河、回望山岳,于莽苍间叹古思今,自己就渺小成尘埃一粒了。
这一念让我们见河、见城、见古……
二十多年前,晚饭后随脚入一大学校园。校园临海滨、依山势,其内林木繁茂。正值人生的青葱岁月,这样地走在学院的建筑间、走在花草着红染绿处,心里也有着花事繁忙的滋味,就尽着情地释放一些复杂的心思在路上。
一间很小的书屋出现在两座高楼的间隙处,对书有着偏好的我们就信步而入。书柜里只有几排新书,其余的都是旧货。当时每月只有百十块钱收入,又是新华书店的常客,囊中羞涩,眼就看向旧书。一下子看到了那上下两册的《飘》。大红的颜料染满了封面与封底,郝思嘉美丽的头部侧颜的剪影与着白色飘然长裙的全身像重叠,占据了封面的中心位置,风吹起她的长发,飘向她迷茫的脸部、飘向了整个封面的顶部,红色黑体的“飘”字就突出在那一片黑发中……我的心就被这红、白、黑的色彩抓住了,被剪影中那不知要飘向何方的迷乱抓住了。曾经在书店的柜台前为这套书徘徊过,因为近乎奢侈的价格退步,但那抹鲜红却萦绕脑中不肯离去。今天这样的两本书就鲜亮地放在了我的眼前。
我抓住她,虽然并没有别的读者进来,但还是生怕她成为别人的手中物。我端量已经边角处起毛,封面上有磨痕,扉页已失去一部分的两本书,读着她曾经的主人,那个大学生写下的购书时间和把书送出时的依恋文字,毫不犹豫地用三块五毛钱买到她。
捧着书时,思绪就回到了师范时光,教我们文选的赵瑞云老师用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给我们讲述了她刚看过的电影《乱世佳人》,讲到住“十二棵橡树”的卫希礼、乱世商人白瑞德、正直强大的媚兰、主人公郝思嘉,讲到卫希礼与媚兰结婚的那场野宴,讲到围绕在他们中间的爱与恨……刚毕业教我们的赵老师用她年轻的心给我们讲述,我们这一群年轻的脸满是神往,仿佛电影最后的那一片浓雾罩住所有人,每个人都处在了模糊中……那时的我们没有条件去看到电影,就向往着读到那本书,这种期盼的心一等就是五年多。
终于在不经意间拥有了这两册书,我抑不住心里的笑,迫不及待地往家赶,然后打开已旧去的书页,沉浸在那些文字间……纸张老去,文字不老,几乎是不眠的夜晚,我跟随着郝思嘉走进那场婚宴的现场,走进她的父亲骑马跨越庄园栅栏的镜头,走进她经历过的每一个生活的场景,走进她狂乱的内心、她理不清楚的自己的真正想要,走进美国南北战争中给人们带来的肉体痛苦和心灵创伤中……每一个人物就那样站在了我的眼前,他们的笑声、语声和身姿,他们所穿之衣、所用之物,战争来到身边逃难时的紧张和慌乱,回到固有的土地时的满足和挣扎,在找到真正所爱过程中的迷乱与疼痛……一切随风而逝,郝思嘉直到小说最后都在寻找背后的依靠的、都走不出迷茫的雾境的身影让我用红色的书的封底盖住。
然后这套书就在每年的不定时段被我打开再读,就跟随着我们搬了三次家,就不知在多少人的手中传阅后又传回来……曾经想过再买一套全新的替代她,但再看到的几个版本的封面色彩都浑浊,画面基本都从电影中取来,再也寻不到那样的富有冲击力的封面设计,那样摄人心魄的画面质感。于是,就不再换,由她继续褪去芳华,任性旧去,有些东西总是要随风逝去。
走进书店那一念,让我与一个人续了一段书缘,虽然不曾谋面,但那书页的温度、文字的芳香却一直连缀着两个生命。
缘分即是如此,倏忽一念便有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