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毛
贰
理发师以一种熟稔的姿态往洇的头上抹洗发水。一股浓烈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洇闻出,是何首乌的气味。
这款洗发水啊,既防脱发,又能生发……理发师动情地说。
头发越来越少,用的洗发水越来越好。
头发还是越来越少。
洇想起儿时洗头用过的马头肥皂,甚至海鸥洗衣粉。忍俊不禁。
还有后来的青春洗发膏。包装像牙膏。气味芬芳。“时间是宝贵的,青春是宝贵的,一头秀发是宝贵的。”经典广告词像一个新生精灵,从落满尘埃的黑白电视蹦出来,不厌其烦地轰炸她敏感的神经。
洇还记得奶奶曾教她用淘米水、稻草灰洗头。洗完后头发一根一根地散开,在阳光中溢彩,在微风中妖娆。
留不住的是岁月,挡不住的是成长。那时,无论用什么物质洗头,头发都长成了一片沃草。
尽管理发师小心翼翼,还是有些冰冷的洗发液从洇的头发渗进了皮肤。洇立刻感到一丝沁凉。
成年后的洇,总是怕冷。
喜欢披着长发。喜欢裸露的脖颈被头发包围。呵护你的,即使是一把头发,也觉着温暖、安全。
理发师的手在洇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
洇闭上眼睛。
我要打个瞌睡。舒舒服服地。洇想。
“啊,我发现,你的头发当真少了蛮多。”理发师突然开口说道。
“是啊……”洇好疲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第一次过来洗头时,我发现,人家几个人的头发加起来,也抵不上你一个人的发量呢……”
“哦,是吗?……”洇有气无力地附和。
理发师说的恐怕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罢。洇想。
“注意休息,千万莫熬夜……”
“嗯嗯。谢谢。”
似乎不再那么冷。
不知怎的,洇竟睡意全无。
以前发量多,这是遗传了咱妈的。洇想。
洇从一张老相片上看到过妈少女时的模样:她穿着的确良衬衫、卡其布长裤、搭扣布鞋。她的周围,是跟她一样朴素的村庄、小河。
河里的水清亮亮,她的眸子清亮亮。
观摩整张相片,除了黑就是白。但妈的辫子好打眼。
一根长长的发辫垂到了腰间。
又粗又长的辫子,乌黑油亮的辫子,向世人昭示了一种叫“青春”的东西。
只有好看的头发,才配得上你明明白白的青春。
叁
屋外,秋风秋雨。
屋内,比夜还要寂静的白日。
一块深蓝的毛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洇的头。湿漉漉、单薄的头发在束缚中喘息。
洇坐在理发椅上,眼睛定定地看着镜子。
有一点眼袋,有一点肥胖。洇与镜中的女人默默对视着,入目三分。
理发师帮洇擦头发的动作不紧不慢。墙上的时钟也走得不紧不慢。洇的思维莫名其妙地跳跃着,回到26年前。
那一年,歌手李春波弹起吉它深情款款唱起一首民谣。
像一把火,燃遍大江南北。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陪我度过那个年代……”
好看又善良的小芳,曾是上世纪知青的恋人,大众的情人。
“知青要回城!”“知青要做人!”喊着口号回了城的知青却忘不了村里的小芳。
《小芳》像冷水里翻热气,勾起了千千万万回城知青的愧疚和怀念。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一首歌令我们怀念一些人。
一条青春的发辫足以令我们怀念一个时代。
妈不是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妈上过学。会说,也会写。
妈会唱《红灯记》。会唱所有的红歌。会扭秧歌。妈唱歌跳舞时,长长的辫子在腰肢上甩过来,甩过去。
妈十七岁就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妈工作很出色。
然而,有一天,妈突然辞职不干了。
洇常想,如果妈一直干下去,或许能成为一个拿铁饭碗的、很有前途的女人。
人生没有如果。
妈说,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妈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会犯错。
妈不想当官。妈心甘情愿当小百姓。
妈二十岁那年,长辫子,剪成短辫子。从此嫁作他人妇。
妈嫁给了军人。
妈说,那个年代,嫁给当兵的人,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
和穿军装的丈夫拍张彩色结婚照,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
把结婚照用相框装着挂到厅堂上,是一件十分时尚的事情。
照片上,妈的花衬衫,爸的绿军装,搭配得如此完美。
妈的两根小辫,像两只幸福的小鸟。
一只落在左肩,还有一只落在右肩。
沉甸甸。
未完待续。
作者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