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班的那个“乖孩子”啊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短短几年已全然忘了他的名字(为了方便讲述,也为了尊重本人,我就化名叫他李冬吧),但还清晰记得和他的第一次对话:

“你的信息条中为什么没有家长的名字?”

“因为我是个乖孩子,不用叫家长。”

我忍不住笑了,初二学生了,还用“乖”形容自己,竟然把学校收录学生信息“一步到位”地理解为叫家长。当然,老师平时用它最多的是叫家长吧,而且我还可“帮”学生“进一步”地理解为“叫家长准没好事”。

“你以为登录学生信息就只是为了叫家长吗?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就是个乖孩子?你认为什么样的孩子就是’乖’孩子?”

“我爸说不打架不给家长惹事什么也不干就是乖孩子。”仍是脱口而出,甚至觉得很有道理的振振有词。

“哦,你爸是这样认为的。那你怎么认为的呢?已经上初二了,来到学校就是只做到不打架不给家长惹事就行了吗?还’什么也不干’,你想想’什么也不干’行不行?好好想想我们大家每天起早贪黑,家长也为你们忙忙碌碌还花好多钱,来到学校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遵守纪律不受老师批评就行了么?”

很显然,我后面的话就不仅仅是说给李冬听了。当然,绝大多数人已明白这话的含义,因为我已听到有人的低语“学习”。但我敢肯定那个孩子还不一定明白。所以,我就把话说得更明确:

“对,学习。学校的主要任务,是给大家传递知识,让学文化的。纪律,是学习的保障,它是为我们大家所有人的学习保障甚至人身安全而制订的。试想一个无道德修养,不遵守纪律的人,能保证好好学习天天进步吗?”

我就由此,进入了我们新学期的第一次班会。

真所谓你怕什么就来什么。李冬真的好”乖”,虽然因个子高坐最后一排,靠边靠角,但几乎与那几个活跃调皮的孩子就是不拉扯,基本没一次口角之争。但就是不听课,趴桌子上呼呼睡大觉,喊几次,仍这样,站着也能睡着。问他为什么这么能睡,他很实在地说:“老师,我听不懂。我从小学就这样,都没老师说过我。”

呵,人家这是从小学都睡到现在,我这还是太“多事了”呢!

“小学老师是小学老师,即使初一老师也没说你哩,并不说明他们的做法都对。现在,我开始说你,你能不能多少学点儿,学一点儿是一点儿。英语、数学你听不懂,语文上的字儿你能看懂不?课文能读下来不能?不要求你背,你看或读,多少听一点儿,行不行?哪怕一天背写几个生字哩。”我也有点“拗”吧?

“老师,我真学不会,不想学。”

“那你这样还真不如去打工哩!到社会上也边干边学点东西。”

我本来是句牢骚话,他竟一本正经地说;“我爸说我去打工还太小,让我在学校再长几年个子。”

什么家长?什么屁话!其实他个头在班中已数一数二了。可他爸真还把老师当做“免费保姆”把学校当做“免费幼儿园”了!我不由火从心头起,可是,李冬他懂这些吗?算了,不能因为一个误了几十个,睡就由他睡吧,睡了六七年的人,谁能一下子叫醒他?上课!

可是,纪律班长不愿意了,屡屡来告状:李冬总是升旗迟到(我们总是周一早上全校统一举行升旗仪式),有一次升旗时他还跑(这是非周一国旗组升旗时)。还有几次,迟到叫门卫堵在校门口。

门卫堵在校门口就是已经上课了。当然学校都有记录,也扣班分。

扣班分,扣班分……这不仅是老师,也是叫热爱班集体荣誉的同学们最扎心的。光他一个叫扣的分,这一周的红旗就没了,还总评落到十六个班的尾巴上。若不管管,这一期下来,这一班的纪律方面都没法提了。

其实,作为老师干了几十年班主任,别说学生,形形色色的家长也已经见的多了,不会因一时的荣誉或一个学生的过错“大动干戈”的。但最主要的是怕他这一个“害群之马”不约束住的话,别人就会见样学样。你迟到,他也迟到,老师若还不放在心上的话,学生们就会“看老师眼色”行事,得寸进尺:课堂上说话、做小动作,引起课堂纪律混乱;还会影响到学生听讲,还会不按时交作业等等一系列连锁反应。

所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定要防微杜渐!

我就先找李冬谈话:你为什么迟到?

“我吃饭哩。”

“光你吃早饭吗?大家不都也吃饭吗?”

“我起得晚了。”

“为啥晚了?”

“没人叫我。”

“上学这么多年了还得让人叫起床吗?为什么不自己操点心?定个表也行啊。”

无语。

“还有升旗时乱跑那个事,小学老师肯定都讲了升国旗时都要怎么做?站住,向国旗敬礼或行注目礼。现在,我们仍然强调这一个常识性的做法,你还不懂吗?”

沉默。

“不知道的,我现在再强调一下,能记住不能?”

“能。”不坚决,但还可以。

“这么大了,生活上许多方面要学着自立,不要什么事总依赖他人。像早起上学这事,早就该养成习惯了。懂不懂?”

“懂。”不懂也会说懂,这是在老师跟前的呗,我知道学生的这点心理。

“那今后起早点,早点吃饭。我让咱班同学能7点到校的7点到校,坚持早读,还得值日。学校7:40静校,我规定咱们班学生7:30就都得在教室坐定了,更不用说跟不上升旗跟不上静校了,更是迟得多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

这又“懂”又“知道”的,”好,不多说了,那你去吧。”

谁知,不上三天,卫生班长又来报告:老师,李冬总是不值日,他有时来的迟,有时来的早也不干,还把劳动工具乱扔。”

再找他问话。

“你知道为啥叫你不知道?”

“我这两天没迟到啊!”

“你是没迟到,可你犯的错误只有迟到吗?”

无语,低头。

“为啥不值日?一组只有四个人,你若不干,这么大一个教室,几十个凳子和桌子,挪挪动动,10分钟时间能干过来吗?还有两个是女同学,嗯?”

“老师,他说他从小学几乎就不干活,可少值日。”有同学插话。看来这是一个从来不往人数里搭的人,别人不把他当回事,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

“从前是从前,你今后的日子准备咋过,还这样吗?你以为从今往后遇到的老师都这样惯着你吗?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得改,不然,你既不能好好学习,还得让别人伺候你,这道理到哪儿能说得通?学习上不行,这是能力问题;不劳动,就是品德问题,就不是你说的’乖孩子’,那就是懒汉懦夫了。这不是你做不到的事儿。懂吗?记住,不要以后再让同学们替你干活。”

但学生们真的是绝大多数是好的,这个孩子并没有像我说的坚持劳动,可能是其他人自己把活干了,还有同学间互相帮助吧。当然无形中等于又都把他“不算数”,不去计较了。我整天忙得三神顾不住五神,班里比这难办的“大神”还有好几个,他还属于较“稳”和“低调”的,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舒服”着。

一天早上我第一节上课好半天了,李冬还没到,不仅是纪律,更主要的还有个安全问题,许多学生上学路上出事,在家中煤毒被老师找去救下学生及家人的新闻,我也看过两三个。就立即打电话联系家长,谁知电话打了好几个,就是不接电话。好在不一会儿李冬来了,当然又是睡过头了。算了,没事就好!我紧张的心终于舒缓了,啥也不说了,赶紧上课。

可是这一次,又旷课了,晚自习没来。打电话家长还是不接电话。然后,我发信息。终于看到文字了,说孩子感冒了。

没几天,又是连连旷课加迟到,起初还偶给班长递个假条,说感冒了、肚子疼之类的,请一晌歇两晌的,后来干脆是不告而别。这不行啊,迟到学校扣班分,很扎心;可旷课,随时都会有安全问题啊,我整天提心吊胆的。

曾有个学生周日在家里出走,家长还找我要人。虽然责任不在我,但因是我的学生也不由心里不安宁,也帮她妈妈向同学询问。直到她妈妈来电话说在她乡下老家找到为止。

有病可治病,但得家校沟通,这却是只有“沟”,却“不通”。给家长打无数个电话,不接;发长长的短信,无回音。无奈,给学校行政处领导反映,领导说:“应该没问题,先不管他。”关键是领导也联系不上他家人。

终于等到他来了,他说头痛、肚子痛什么的。无论什么原因,说让他叫他爸来一趟学校,孩子先是为难,而后说:”我爸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会来?”

”他可忙。”

“忙什么的?你爸是做什么的?”

“在歌舞厅。”

“那他不回家吗?总有回来的一天吧?”

“我爸都不会回来,过年也不回来。”

“哦?为什么?你妈呢?”

“离婚了。”哦……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父亲又找了吗?”

“嗯。”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妹妹。”

“妹妹上学了吗?”

“上了,三年级。”我想起了我要求的加他父亲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女人怀抱女儿的图片,女儿很水凌机灵的模样。

“你现在和谁一起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很平和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

“我奶。”

”那,叫你奶来一趟学校吧?没什么,我只想和你奶说说话,想叫她如何关心你的,不会说你什么的。”

“我奶不会来的,她不识字。”

“那她平常干啥的?”

他似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打打牌,出去转转。”

“你爷爷呢?”

“我没爷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里的话是:他能活着就很好了。这么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真的很乖,并没给他父亲惹什么麻烦。被母抛弃的孩子,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怎么样?至少他的父亲还能供他在学校“养个子”,我能善待他的,也就是叫他继续养着。

一切问题孩子背后皆有一个问题家庭,我再一次肯定了这个结论。

我不由对班中所有放肆不懂道理很难管的孩子,不再是不胜其烦的气恼,总是会想到他们背后的“问题家庭”,尤其像这个孩子,而对之深深同情。

不管,当然他们影响大秩序;管,尽量不去“打扰”家长。有时,家长还不如学生”懂道理”哩。有次有个女生因和同学矛盾,竟叫堂哥什么的校外人员来替自己“出气”,家长来了先说自己姑娘多么亏等,学生自己本已觉自己做错事理亏,这听家长一说,竟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让我又费半天劲儿给家长讲道理。类似的家长不通情达理的事儿我遇到的至少三五起。

教育有许多可能,但不是万能。我就尽我可能,在教他们的这一年里尽最大可能去尝试吧。已经上初中了,像这些学生的懒和笨,或好动好说、顽闹等习性的养成,也非一日之功,能改变他们多少是多少,有的,实在撼动不了。


半年眨眼而过,寒假里我们遇到了那个千年难遇的大事情,过了春节,都不能正常到校了。

但开学之际要给学生发新书,学生或家长按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领新书,没想到那个孩子的“妈妈”来给她领书。也是我发信息,在家长群里反复催促“还有……个学生没领书,没领的赶紧到……来领”,她才来的。她并不很漂亮,中等个,胖胖的腰身,只是打扮得很亮丽。

“老师,我来给李冬领书的。”

“哦,你是李冬的妈妈吧?”

“啊,就是。我们也是可忙走不开,他爸说叫我来给他领书的。”

忽然,我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神经,不由一阵火起:

“你看你们,不管再忙,连个电话也不接!开家长会全班就他一个家长没来。后妈也是妈呀,他那么大孩子了,你待他好他会不知道吗?他爸肯定也会很感激你的。你都不想想自己的闺女要是没人管自已心里会怎么样?叫不到学校,至少接个电话呀,给你们打多少电话发多少信息理也不理。俺当老师的还能把心操到哪儿去?俺得管几十个哩,你们管也是才两个呀!好好管管孩子他肯定知道好歹感恩你的,他爸也肯定会很感谢你的。”

她有点懵吧,没想到我会给她来这一通,也许是觉得我是老师,不知说啥是好,只觉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把书一样样点全装袋,她接过袋子就要走,我又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今天你会来!人谁都不容易,我知道你们也不易,给你说这些主要是想让你们重视孩子,可总联系不上你们,真的很着急。以后打电话可要接啊,事不大,你们附带管管说说就是了。”

这时,她才脸上浮出笑意,连连应着,开车走了


经历了那场大疫,我发自内心地感叹:伟大的祖国呵,先进的科技!

尽管学生们没有当面上课那么好约束,但我们还是能在网上查人数,看他们的“听”课时间。之所以加个引号,是有的学生就是只开视频,但不一定听,包括回放也是。

但即使如此,每次查的时候,李冬还是经常连视频也不放。往往那个学生有两三次不听课了,就先联系学生,让补听,回放;无效果时,联系家长。那一段老师的工作量其实比在学校还多。学校也照常网上周一例会,哪个班有特殊情况,也会会上通报。

而李冬则会连续5次10次不听课,联系他,不是不接电话,就是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

后来统计他的缺课情况不是论节,而是按晌按天,我想:知道你不听课,在学校还不学习哩,更何况在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况下。你就放个回放吧,应付一下也行呗,我也愿意像你爸养着你呀,你这个“傻”小子!

可是,这样实在不行,全校就要通报了。联系家长,还是不接电话。有他爸微信呗,发个缺课统计表截屏给他。偶然“听”一两节。之后,又不行了。

终于终于,再打电话,竟立即接了,是他“妈妈”,很不好意思的声音:“老师,他不想学,他不上了。”

“啥,他不上了?”我有点吃惊,因是电话联系,我不确定,赶紧打开录音。

“唉呀,老师,真的叫你操心了。他学不进去,说啥也是不听,说得多了,他说他不上学了。”

“他年龄还小呀,出去打工也没人敢要啊,虽然个子不低,能干点啥呀?”

“说啥他也听不进去,不去就不去吧,知道他去学也是不学习。他爸说不行了就让他跟着他来这儿干。”

“那这样吧,现在还没到开学时间,也快了。这一段时间你们再给他好好说说。开学了,能来还是来吧,真不来了也就只有由着他了。”

开学后,那孩子真的没来。


秋季,又一个学年开始,这一届学生已升入初三,没想到政教处找到我,说:

”李冬曾是你班的学生不是?”

”是,是的。”

“现在不上学了不是?咋不来了?”

“你不记得了吗?他就是那个家长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家长会不开,叫着不来的学生。后来上网课也是成天不听课,家长还是不管,管了不听,就那时候,家长说他也不想上学了,开学就没来。”

“哦,哦,知道了。是这样,这个学生还是个低保户,享受着’两免一补’哩,现在上级来查哩,说这样的学生不应该让辍学。你再联系家长,给他说明情况,就说让他孩子复学。他若真不来了,也就算了。咱也好向上级说明情况。”

“好吧。可是这个家长总是不接电话,你知道电话很难打的,我还不知道这次接不接。”

“打吧,真不接了再说。”

没想到电话立即接通了,也许他认为我已不是他孩子的班主任了吧。我打开免提,让楚校长也同时听着。

“喂,你好!”

“你好!”

“我是你孩子李冬的班主任,你还记得吧?”

“啊,啊,知道知道,有啥事?”我听出他有点紧张的样子。

我笑着说:“好事,别紧张。你家是不是贫困户,享受低保啊?”

”是,是。”

“上级政策,这样家庭的孩子是不允许辍学的。你还让孩子上学吧。”

”他不去呀。”

“你做做工作呗,他回去也没多久。这是党和政府的关怀,学校更不会说啥,无条件接收,还享受’两免一补’。”

”那,我给他说说再说吧。”

“好吧,你最好来学校一趟吧,到政教处找楚校长,或直接找我,就这个电话联系我,有啥的咱当面说更好。”

“我可忙,走不开呀。”

“你再忙连来带去最多也用不上俩小时,楚校长想给你当面谈谈这事的。”

“好,好,好吧,那我有空了就过去。”

“那好,记着来啊,再见!”

“再见!”

从没有第一次见面,也就没有“再”见之说。

至今,那个家长,那个孩子,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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