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兵伕的惊险
父亲文稿之四
1944年,日军大举进攻常德、长沙。国民党军队调动频繁,需要大量的民伕运送军需。益阳地处常德、长沙之间,伕役之重首当其冲,乡政府指派父亲去当民伕。当时地方上派去的伕役,大多是年纪大的或者聋哑驼背等残疾人,因为年轻的身体好的,会被扣在军队当兵一去不回。当时军队的逃跑现象严重,兵员数量不足,部队会以这些民夫顶数。我父亲正在三十出头壮年,这一去可是凶多吉少。而地方保甲长信誓旦旦的胡说,只有几天就回。有经验的人都说,这不可能回来了,一家大小七八口人,就他一个劳力,他走了,这家人将怎么活呀?母亲整日奔走打听,祖父家、外婆家都是热锅上的蚂蚁,可又毫无办法。想到以后讨米都无路可走啊。
父亲一去,全家人焦虑到了极点,茶饭不思,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晚上醒来总听到母亲在哭。到第七天晚上,突然听到敲门声,母亲好像有感觉,说父亲回来了,起床看门外,真的,父亲回来了,不敢大声讲话,生怕还有人再来抓他。因为他是逃跑回来的,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抓人,军队抓,地方见到生人也抓,说你逃兵,抓了可以顶壮丁,可以向那些中了签但不愿意去的人家,索要一大笔钱财。所以父亲一路都是白天躲在山上,晚上赶路,好在路头还熟,侥幸回到了家,躲在家好多天不敢声张。
后来父亲说起这段经历。在部队每天挑100多斤的担子,走六七十里路,饭也不够吃,白天夹在军队中间走,前后都是士兵,扛着枪押着。夜晚关在一起,外面有部队看守,根本就无法逃跑。因为民伕如果跑了,就等于要士兵自己挑运行李,所以当兵的对民伕看的很紧,大小便都有人守着。
挑着担子走了三天到了长沙。中午时候,在岳麓山边埋锅煮饭,日本飞机来了,士兵们都分散趴下,民伕四处瞎跑躲藏。飞机轰炸目标是军队,士兵都只顾自己保命,无暇顾及民伕,父亲用斗笠包了点半生不熟的米饭,猛往山上跑,跑到草木最密集的地方躺下。防空警报解除后,父亲藏在灌木丛一动不动,躲过士兵们的搜寻。部队押着稀稀拉拉没有能跑掉或躲起来的挑伕骂骂咧咧开拔了。
父亲在山上一直躲到天黑才下山,走到白箬铺,天快亮了,又再次躲到山上的树林里,看到路上仍然有军队在过,不敢出来,也不敢接近人家。幸亏用斗笠顺了些米饭。白天在山上找点吃的,天黑赶路时吃点冷饭,他知道自己是不敢找人家要饭的,剩下的饭要吃到回到家。
天黑后继续往回走,到天亮时已经接近宁乡,这段路走的比第一天晚上快些,一是山势小一些,二是有一段路走的比较顺利,少走了一些弯路,这个晚上走了将近60里,到此时他剩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宁乡周围,地势平坦了很多,目标容易被发现,他躲在树林里,等着太阳西下,可是太阳下的很慢。父亲心想,只是最后的一段路,只有五六十里,而且是熟路。今天晚上,就可以走到家了。
天黑以后,他走出林子。却看到县城到处都是军队岗哨。前面是沩江,晚上没有渡船,而且渡口两头都有部队在看守。没有办法,无路可走,就只好退一段,又躲到林子里面,本来想着今天晚上走一晚,天亮可以到家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肚子又饿心里又慌,忐忑不安一夜无眠。等到天亮,看到路上有老百姓挑的东西进城,想夹在人群中也许能混过去,但是,行人中根本就没有空手的,特别是年轻人。看到太阳渐渐西沉,路上进城方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肚子饿了一整天,父亲急得眼冒金星,想着只能冒冒险了。
走出林子,来到路边上,看看左右往来的人,无计可施,心里干着急,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天无绝人之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吃力地挑着一副担子,正正走到父亲身边,放下担子来歇息,父亲看着他,他也看着父亲。父亲就主动搭话,原来老者是城里面的人,到乡下来担几十斤的东西回城。父亲说自己同路,就主动帮他把担子挑了,父亲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只说是走亲戚,父亲本来就有个舅舅在贺家桥,他去过,讲起来很熟络,父亲一边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谈话,就像一对父子一样,担几十斤东西对父亲来讲是不费力的,虽然已经一天没有进一粒米了,但心情稳定了很多,就这样顺利的进了城。
其实白天的盘查并不严,只有往来军人需要盘问,对老百姓进城的不会问太多。主要是父亲心虚害怕,自己是逃兵(虽然不是兵是伕,还是害怕),幸运地从枪口下逃出来,抹黑夜路快到了家门口了,再被抓去,太冤枉(不值得)了。
宁乡城不大,送老人一段,就从西门出了城,这个时候太阳下山了,再走二十多里,半夜就可以到牛头岭,妈妈的堂姐嫁在那里。这一段路父亲走过,他知道大路上的关卡设在哪,提前避过,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到了亲戚家。叫开他们家的门,一看到我父亲都吃了一惊,以为是外婆家出了什么不幸,深更半夜来送信的。待歇下以后,父亲就把情况说了一遍,知道父亲是从部队逃跑出来的,都很惊喜,那个年代的民伕,都是有出无归呀,都替他高兴,便点火、烧水、做饭。父亲就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他们,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啊,要多煮点饭,洗澡水就不用烧了,今晚上一定要赶回家,家里边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姨父姨妈本想留他睡,明天再走,可父亲这样一说,也觉得是,就同意了。吃完饭就上路,天亮前就回到了家。母亲见了父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大一点的小孩从睡梦中惊醒,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也很高兴,觉也不睡了。
妈妈这个星期沉于绝望深渊的心,又活了过来。父亲虽然担惊受怕,忍饥挨饿,走了三夜的山路,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安归来。
正如共产党能够从井冈山层层国~军围追堵截下死里逃生走进北京,是靠日本鬼子入侵带来的机会,否则被国军逼入陕北绝境的红军会被彻底剿灭。父亲这次能逃回来,也是日本飞机轰炸给的机会,否则前路有去无回,一家妇孺衣食无着,必然家破人亡。
第二年春天,父亲在田埂上铲草,有几个军人路过,抓他挑担。父亲怎么也不可能愿意,他口头答应,那天正好下雨,他背着蓑衣,他说把蓑衣脱下留给家里就走。士兵一松手,他转身就往田中间跑,他想着,我光脚做田的,总比你穿鞋的在水田里跑的快吧,就算你开枪打死我,我也要死在家门口。那几个人看到父亲跑的很快,跑远了,气急败坏,把一件蓑衣剁的稀烂,把一担箢箕踩烂,然后悻悻走了。等他们走远,父亲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