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一本老舍散文,多在晚饭后上班前的时间去读。今日读两篇,明日读两篇,放在枕边随手翻阅。到后来,专捡喜欢的篇目来读,因此上有的篇目读了两三遍。出于喜欢,当然要写点什么吧。
整体印象有两点。一是幽默。语言风趣,有时会让你一笑。但是,风趣的背后不是戏谑,也不是出于无奈。我感到一种坚强,或者说倔犟。所以我要说,文人斯文,但不等于软弱。骨子里反抗,嫉恶如仇。这种幽默,或许跟作者出身北平有些关系。当然,作者也说过,是受外国谁的影响(一时记不得了)。文人骨子里的倔犟,或者说作者的倔犟,可以在《我的母亲》一文中得到一些印证。
二是深情。在作者笔下,无论草木,云水,虫鸟,还是猫狗,麻雀,花生等等,极其平常且小的事物,都写得很有生命力,充满趣味,活泼可爱。因此可以这样去想,一个没有深情的人,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的。
一个深情又倔犟的文人,我总在这里觉出一种不甘,一种反抗精神来。不知道是不是受老舍投湖的影响。
还是具体的来读几篇他的文章吧。
喜欢的篇目有:
济南的秋天,想北平,五月的青岛,内蒙风光,可爱的成都;
猫,落花生,小麻雀,有了小孩以后;
不旅行记,我的理想家庭;
宗月大师,我的母亲,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英国人,我的几个房东,自述;
读书,“住”的梦。
拣其中顶喜欢的几篇来读写。
《小麻雀》
这一篇很喜欢。所写的事物很平常,可以说是很小的一件事。把一只雨后飞来的小麻雀,写得十分可爱,又是这样可怜。
尤其是由小麻雀的外在神态,来写它的心里,它的思想。主要通过它的眼睛来表现,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就是从这一双小黑豆的眼睛里,作者读出了许多的内容。
中间出现一只猫,猫咬住小麻雀,让作者是那样担心。本来就受伤的小麻雀,又面临猫的攻击,生死完全没有掌握。
写小麻雀无奈,对人既畏惧又抱着依靠的希望。读出了一个弱者的形象。
对于弱者,生命是寄于命运,寄于等待,还是寄于希望呢?好似是矛盾的,拿不定主意的,是彷徨迷茫的。总之,命运难以把握。
无论是内心的思想情感,还是动作动态,都写得极细腻。不仅是观察细致,也是作者内心的细致。
我试着往前凑,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着我,小黑豆眼带出点要亲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气。
它被人毁坏了,而还想依靠人,多么可怜!它的眼带出进退为难的神情,虽然只是那么个小而不美的小鸟,它的举动与表情可露出极大的委屈与为难。它是要保全它那点生命,而不晓得如何是好。对它自己与人都没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着我,又不敢过来。
虽然看不见小鸟的头部,我还没忘了那个眼神。那个预知生命危险的眼神。那个眼神与我的好心中间隔着一只小白猫。
头低着,小嘴指着地。那两个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顶黑顶大的楞着。它只有那么一点活气,都在眼里,象是等着猫再扑它,它没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着猫赦免了它,或是来个救星。生与死都在这俩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胡涂了,昏迷了;不然为什么由铁筒中出来呢?可是,虽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这个希望使它注视着地上,等着,等着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诚,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一线的希望,一点也不动。象把生命要从两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动。
《济南的秋天》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__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__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
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文字灵动,诗的语言。读了,你不觉得济南是一个好地方,你不想去看一看?
《猫》
相比,了解狗比猫多一点。养狗是常见的,有钱人家可以养,平常人家也有养。狗不嫌家贫,说来确实让人感动。其实农村也有养猫。不过,那是小时候的记忆,为的是让它抓老鼠。为什么说了解狗比猫多一点呢?大概是猫接触得不多,那是因为猫的本性,只喜欢独来独往。
对猫的不注意,在平日见到的零碎印象中,在读到作者这篇《猫》文时,就十分亲切。写得相当贴切。至少说明作者比我了解猫。
我在读林清玄,说猫夜间嚎叫,多是因为处在发情期。老舍的《猫》中,也提到这点。因此,猫的这一个特点给我很深的印象。看它们平常斯文乖巧,到了发情思春,也好似是顾不得了。
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
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尽责地看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
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妈妈的尾巴,一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
《落花生》
花生当然熟悉不过。可是,你能这样来描写花生么?还不能吧。这就是大师与小白的区别。
这里想起小学课文,好像也叫“落花生”。作者是许地山(许地山与老舍是朋友)。把花生叫“落花生”,也算是别开生面,感觉有一种诗意。
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板的落花生,一边走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这还只是看外貌。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者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那个光滑,那个水灵,那个香喷喷的,碰到牙上那个干松酥软!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当槟榔含着也好。写文章的时候,三四个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烟,而且有益无损。
《我的理想家庭》
我好像也写过类似性质的文题。主要是想有个庭院。作者这一篇,就写得很全面。这样的家庭,岂不也是我的理想么!可以说,正合我的脾气!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一间是客厅。一间书房。两间卧室,我独据一间,还有一间是预备给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间厨房。
院子必然很大,靠墙有几株小果木树。
屋子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蝈蝈随意地鸣着。
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一妻和一儿一女就正合适。先生管擦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__顶好是十二三岁,不准小也不准大,老是十二三岁。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会淘气。
男的没有固定的职业;只是每天写点诗或小说,每千字卖上四五十元钱。
一家子吃得简单干净,而一天到晚又不闲着,所以身体都很不坏。因为身体好,所以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体面,不令人望而生厌。衣服可并不讲究,都做得很结实朴素。
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至坏也得在苏州。
《我的母亲》
人人写到母亲,让我读来,总感到“母亲”的百般好。不是母亲教会了“我”什么,就是母亲的伟大品质教化了“我”。当然,母亲是符合伟大一词来称谓的。
可是,假若要我来写我的母亲,我只感到平凡,普通。实话实说。但是,母亲的辛苦,让儿子愧疚落泪的,也是在平凡普通的事件上。
老舍在一岁半,他父亲就去世了。他和兄弟姐妹是由母亲拉扯大的。在那个年代,艰苦岁月里,可以想见这位母亲的过人之处。
有时,我就这样认为,儿女的教育成长,在一个家庭中,母亲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