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名字

“真是好天气啊!”

李别挽起深蓝色工作服的衣袖,抬手在微风中拂动自己刚刚剪短的头发,精炼清爽的风格很配他高高的个头。他提着自己的小铁桶,背上背着一个已经磨得发亮的黑色牛皮双肩包,脚踩一双崭新的黑色运动鞋,不慌不忙得走着。

“赶紧把活儿干完,中午和兄弟们喝几杯。”他一边走进小区,一边自言自语道。

虽说是小区,其实这里只有两栋楼,总共五个单元,分列在两侧,这一侧的两个楼道口与另一侧的三个楼道口刚好岔开相对,所有的单元楼最高不过六层。小区门口紧挨着马路,旁边是一家已经开了不知道多久的肥牛店,而在小区另一边,是与这里一墙之隔的刚刚拔地而起的住宅小高层,大概十一二层的样子。小区里本就紧张的空地上停满了汽车,大多是黑色或白色,地面上的地砖多已有了裂痕,长出了嫩绿的杂草,有些地方的水泥路面已经裂开了大口子,刚刚被新的混凝土填充过,在车与车之间的“行走区”,几个老太婆正带着孩子往外走去。孩子们跳过水泥路面上的一道刚刚修复过的裂痕,从李别身边跑过,跑向正在小区外面等待的小伙伴儿,身后的几个老太婆慢悠悠得背着手走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自家孩子脱下的外套。

小区里只有边角有几株绿色,大概一人高的样子,但在今天的阳光下全都显得茂盛了许多。在其中两棵绿植之间停着一辆崭新的黄色电动车,大概是物业公司里某个新来的还不知道该在哪里停车的小姑娘暂时放的。五个单元楼外面的围墙刚刚被粉刷成橘黄色,配上淡蓝色的竖直条纹,而每个窗户的边缘则被一圈白色围绕,整个小区看起来像是被整个翻修过一样。天空迎合着焕然一新的楼宇墙壁,以一种介于深与浅之间的纯粹的色调,回应着抬头望去的李别。

“人们都怎么想的,就不会换个别的颜色的车吗?”李别穿过一辆辆私家车,仿佛走过钢琴的88个琴键,走向小区最里面的单元楼道。

小区里所有的墙壁都已经被粉刷过,包括楼道里面的白墙,只剩下最后的五单元一楼到二楼处的墙壁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看着墙上的小广告,李别的心里百感交集。曾经自己的工作就是在县城里各处张贴这种几平方厘米的小纸片。由于长得高贴得高,加上干活快,自己每天贴出去的小广告是别人的好几倍。只要是小广告,不管是治病的卖药的,还是辅导功课的找女人的,李别都贴过。后来,纸质的小广告变成印章,李别只需要带着印章便可以一路走一路印,工作效率比以前更高。那时的李别从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一双沾满油污的廉价拖鞋配上白色松垮的背心和大裤衩一穿就是一个夏天,正如他不在乎贴满小广告的县城是否如同浑身长满瘢痕的老人,苦于病痛但却受限于身体。为稻粱谋,李别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再后来,县城里到处都是李别的真迹,再没有可以施展的地方,李别便开始跟着朋友们一起搞装修,接一些粉刷墙壁的工作。


在李别第一次跟着带足了家伙什儿的兄弟们出门干活儿,来到县城东南角的一栋老楼时,他眼前的景象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墙面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电话号码和红色印记交叠在一起,即便用报纸糊满整个墙也凑不出这么多字。其内容之丰富堪比在百科全书上加入商家链接,那墙面的利用率连古代在一掌见方的小纸上作弊的秀才都自愧不如。

在本就比较昏暗的楼道里,这些小框框就像一个个睁大的眼睛,盯得李别毛骨悚然。在这之前,李别从来都是紧贴着墙面,一手撕一手贴,离开前从未回头看过一眼,那时他的心里只想着下一面空白的墙在哪里,还有今晚可以和朋友去哪里喝酒。

“李别,这都是你的大作啊。”

几个朋友大笑起来,而李别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若是放在从前,李别可是要骄傲得当着朋友的面在墙边起跳,一只手高举排在墙上,让他们看看自己能贴多高。

“看看,这就叫专业。”

那时的李别一定会这么说。

几个老人楼上走下,或许只有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才会选择住在这里了。这本就是一座几十年的老楼,没有电梯,没有车库,没有物业,再加上楼道里满墙的“名人字画”,从这里走上去的感觉就像是正在参加什么秘密的宗教仪式,只不过那不是通往佛塔顶,而更像是走去地狱口。

从那天开始,李别发誓,这满县城的小广告,不管是不是经自己的手贴上去的,最终都要消失在自己的白刷下。

正巧,县城里最近大搞容貌建设,满足一定使用时间的老旧小区的墙面全部都要粉刷一遍。李别说服了装修队里其他六人,最终七个人共同签字,用免费粉刷楼道内墙壁的条件,承包下了县城里大部分的粉刷工作。

这个小区的五单元一楼到二楼的部分,便是最后一个粉刷工作,也是整个县城“换新装”工程的最后一个台阶。由于是自己坚持要免费整改那些楼道内的墙壁,李别便再独自一人提着油漆,来给自己的工作画上句号。

像是其他单元楼里面一样,这里同样昏暗,通往地下室的拐角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虽不见缠绕在顶部的蜘蛛网,但各个角落里仍散发着零星的霉味,楼梯底部好像还残留着去年夏末蚊子驻足过的痕迹。虽说是粉刷从一楼至二楼之间的墙壁,但这里的一楼是地下室,而二楼才是所谓的“一楼”,故而应该粉刷的墙壁应是地下室到一楼之间才对。

李别站在楼梯一侧,看着这一面即将换上新装的灰黄色的墙。墙上纸质的小广告不多,但红色的印章已占满了相当一块面积,大部分聚集在靠近楼梯底部和顶部的两侧,而中间较少。一直以来,占据靠中间的黄金位置都是贴小广告行业从业人员的不二选择,故而李别很奇怪,为何唯独这里的门面整洁而只有两鬓沾染了风霜。

不等多想,李别已经戴好手套,抄起刷子开始干活,蘸饱的毛刷从紧挨着地面的墙底部开始,一点点向上靠拢,把白色的油漆一点点均匀释放。将近一年的练习早已让李别对单一的粉刷工作得心应手,刷子在他手里快速腾挪,很快便掩盖了底部的那些“中药”和“开锁公司”,正一步步逼近中间的“中立区”。

这时,李别发现,墙上好像有字。在漏网的阳光下依稀可见是一个“雷”字,而它后面的两个字已经被自己掩盖在了刚刚刷过的痕迹之下。

“‘雷’?‘雷’什么?雷阵雨?”李别想。

也是在这时,李别发现,这片未被小广告污染的区域还有其他字,连同那个“雷”字一样,全是用橙黄色荧光笔写下的,大概有好多年的样子了,若是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李别用力辨认后才认出,那是一句话:“陈岚,永远记得有我们。”这句话后面有五个名字。而那个“雷”,应该是第六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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