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充足,睡眠充盈,很少做梦。而最近,却接连梦见了父亲。
梦里父亲安静的在庭院里的大树下坐着,披了一身霞光,嘴里的旱烟冒着若有若无的烟雾。几只鸡在他脚边咯咯叫着,偶尔还啄一下父亲挽起来的裤脚。
又一个梦里,父亲病了,我进门却找不到他。回头,发现他早已在棺材里,然而却在里面辗转反侧难受到停不下来。微红的灯光映着他的脸,我一声大哭扑向他。
然后,我醒了。
这两个梦只隔了一天。
海涅说,死是清凉的黑夜,生是闷热的白天。
我不确定父亲的白天和黑夜是不是清凉和闷热,我确定的是他像无数个善于沉默的父亲一样,每天做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忙着在黑夜来临前给他的牛喂草。
父亲喂了一头牛,每天早上牛的铃铛就哗啦啦地响,摇碎一地晨光。父亲给牛搅拌好了草,就在晨光里开始打扫院子。等到朝阳铺满院子,那头总是摇铃铛的牛就吃饱喝足卧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父亲就点上一支烟,骑上他满身响的自行车,车子后面永远挂着一个大草篮子,里面放着镰刀,车梁上挂着一把锄头。等他再回来,篮子里就是满满的坠得车身直向一边斜的青草。
父亲抽出青草的时候,会忽然拿出来一把绿豆荚,或者一颗带着青蔓的花生。父亲轻轻一抖,花生们就摇头晃脑地跳起来,发出低低的,哗啦的笑声。这笑声一直会持续到花生全部收获。
放在地上的青草一大堆,却整齐地像列队的士兵,父亲搬来大铡刀放在草堆跟前。我不等父亲喊,就站在铡刀边,使足力气,抬起铡刀把。青草被父亲一小把一小把放在铡刀口,我猛一用力向下压,草们就齐齐被断成一小节一小节。父亲花白的头发就在我眼前一起一伏,满身的旱烟味就直直冲进鼻腔。棚里的牛听到父亲收拾铡刀的声音,就开始又摇晃起它的铃铛了。
这样的摇晃了很久,我就上高中了。
上高中的时候,在离家四十多里的镇上,每个周末骑自行车去。父亲总是骑着另一辆满身响的自行车送我一大段路。上车前他就点上他的旱烟。一路上,就有了随风飘来的浓浓旱烟味钻进鼻腔。
路旁有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梧桐,梧桐的花有时候会在我们悠悠的车轮下被碾压,发出类似小炮竹的闷响。
母亲最不喜欢父亲抽烟,于是父亲抽烟多半在路上或者院子里。
后来毕业了,嫁人了,再后来,工作了,离家越来越远。等父亲查出病来的时候,我却无法在床前尽孝,只能请假匆匆看他一眼就走。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不能抽烟了,只是身上留着常年抽烟留下的烟草味。但是要强的他就算整日躺在土炕上,也还是自己处理生活日常,不愿意给伺候他的姐姐们添麻烦。
那个清晨,正在打扫办公室外的落叶。夜里风雨交加,半夜的大风刮的人睡不着觉,叶子落了太多。一抬头看到一个亲戚向我走来,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他来干什么?
他很小心地走过来看看我,轻轻说“你得请假回去”。那一瞬间,我是懵的,我没有意识到父亲去了,我没有经历过死亡,我的认知里,父亲只是病了,他可能一直就这么病着,躺着,但是他会一直活着。
然而事实是父亲走了,他的身体因为已经过了一个晚上冰冷了,只留下一缕缕旱烟味,那些人已经给他换好了寿衣。
人们都说死亡是可怕的,可是那一刻我感觉死亡是安静的,像睡着一样的那种安静。
即使是后来的唢呐锣鼓喧天,我也觉得四周是飘着烟草味的安静。
这安静陪伴了我很久,直到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梦见父亲坐在炕角,然后我一回头,他像土墙垮塌般轰然一声倒下来摊开。这安静一下子被打碎了,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的时间是平静而迅速的,一晃十几年了,父亲很少入梦,只留下那一缕浓浓的旱烟味,始终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