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层的2000年建的居民楼前,李卓也拎着一盒女士用化妆品,一套茶具,右胳膊腾出点空间抱上《冰雪奇缘》女主角人偶艾莎,走了进去。
进入电梯,按下熟悉的数字,卓也向后退了两步,为后上电梯的人预留位置。看着楼层逐渐上升,卓也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从电梯中走出,向右转,7步的距离,1102,自己在这个城市的避风港。
叮咚,门铃声响了。
“老叔?”惊喜尖呼与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6岁的乐乐冲到玄关,推开门。
“我们乐乐都成小美女了”,卓也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掐了掐乐乐嫩嫩的小脸蛋,亲了一下,放下乐乐,蹲身换鞋。乐乐蹭到他的背后,双臂搂着他的脖子,“老叔!老叔!”
“老叔”是东北人习惯的称呼,“叔叔”表示对男性长辈的尊敬,家族里排行最后的男性长辈不叫“小叔”,而叫“老叔”,因为涉及排行,所以多了家人的意味。
程玉从厨房走出了,拿起东西放在门口的柜子上,顺势拍拍女儿头,“快下来,勒死你老叔了。”
程玉看起来特别年轻,42岁,不了解的人猜她也就30出头,除了保养得好,还因为这辈子没怎么操过心。36岁坚持生下小女儿,不仅因为家人一直想要个女孩儿,她也想给儿子找个伴,有一天她和老公都不在了,儿子还有亲人。
“不要”,乐乐手箍得更紧了。
“想老叔了吧”,卓也转了个方向,公主抱起乐乐,边向屋子里走边作势要把乐乐抛出去,引得乐乐咯咯笑个不停。
“你二哥马上就到家了……乐乐别乱踢。”乐乐双手搂住卓也的脖子,两只小胖腿踩住卓也托着她的手,不住地往上爬。卓也的衬衫被她蹬出褶子,领带也歪了。
“嗯,要到楼下的时候,二哥给我发微信了。”卓也抱着乐乐坐在沙发旁的长榻上。
“菜再焖几分钟就好了。”程玉去厨房,在锅里搅拌一下,改为小火,又走进客厅。
“回锅肉!门口我就闻到啦”,卓也环抱着乐乐,攥着乐乐的两只小手不断做出胜利的手势。
“昨晚几点到的?”程玉把刚倒的茶推到他的面前。
“十一点半落地,出关、等行李,回到家都快一点了。”卓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嫂子最近忙吗?看你朋友圈,学术会议好多。”乐乐不老实地蹭到杯子前,卓尔把杯子递到乐乐嘴边,吹了吹,“小心烫。”乐乐就着卓尔的手喝了一大口,点点头,移开了嘴巴。
注意到了什么,乐乐蹬蹬跑下地,到柜子上拿起艾莎的娃娃,递给卓也。
卓也把包装袋打开,拿出娃娃,递到乐乐的手上。
“现在还好,那都是之前投的论文,那会儿比较忙”。程玉是大学老师,行政职务,工作不忙,偶尔投投论文也想给自己镀镀金。女儿上幼儿园,可以撒开手了,儿子郑乐城读高中,尖子班要求必须住校,根本不用操心,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不想混吃等死,就做做喜欢的课题,写写文章。
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锁芯旋转,“你二哥回来了”,程玉走进厨房。
“太堵了,卓也等一会儿了吧。”把钥匙放在鞋柜上的盒子里,郑博解鞋带换拖鞋。
“我也刚到。”卓也右手抱着乐乐走过来,乐乐右手抱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艾莎,画面暖萌到可以融化冬天。
“开饭了。”把酸辣肉丝端到餐桌上,程玉头微侧向洗手间示意卓也,“领你大侄女洗手去。”
“洗手,洗手。”卓也抱着乐乐去洗手间,给乐乐洗完手,乐乐要求亲自给艾莎洗手。
“三个月不见,瘦了,更精神了。”把西装和公文包送回卧室,郑博站在洗手间门口排队,等着女儿给艾莎洗完手。
郑博和卓也就职于同一家教育辅导机构,郑博是A市的大区总监,分管七所校区,卓也是郑博所在大区的教学部总监,主管所有教师的培训与教研工作。单位在菲律宾开设了外教教学点,他去马尼拉给当地老师培训,而培训根据教师个人意愿,分为三个月和六个月,卓也不愿多待,三个月一到,立马回来。
“说来话长,回头和你慢慢说。”卓也给艾莎擦完手后,把毛巾搭在洗手池边的架子上。
卓也22岁大学毕业就进了郑博的团队,当时郑博35岁,还只是一个分校区的校长。卓也是郑博手把手带出来的,两人一起工作七年,磕磕绊绊不少,但从未真正吵过架。卓也多次获得“集团优秀教师”的荣誉称号,是郑博手下当之无愧的金牌,也一直是挖角猎头啃不下的硬骨头。
乐乐忽然想起来了,“老叔,你想我没?”乐乐小手抓住艾莎的手推推卓也的腿,抬脸看他。
“想了,想了,最想我家小宝儿了。”卓也抱起乐乐,宠溺地按了下她的鼻尖。
餐桌前大家落座,回锅肉、酸辣肉丝、辣椒炒肉、干煸豆角、黄瓜西红柿汤,色泽鲜艳、香味逼人。卓也拉出程玉身边的椅子,把乐乐抱到上面,用手测量一下,椅子往桌前又推了一点,把筷子递到乐乐手上。卓也坐到郑博身边,接过程玉给他盛好的汤碗。卓也拿起筷子刚要吃,桌子对面的乐乐吭吭叽叽,来来回回拧动着身体。
卓也向一边儿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椅子。
“过来。”
乐乐放下艾莎“噌”地跳到地上,绕过妈妈和爸爸,蹿到卓也椅子边,伸开双手。卓也把她抱上凳子,乐乐美滋滋地晃晃头,看了眼爸爸妈妈。
“就和你老叔挤吧,把菜汤撒他身上,你得洗哦。”程玉有点无奈,吓唬乐乐。
“老叔,听见了吧,别把菜汤撒身上。”
小屁孩儿,也不知道和谁学的,竟然偷换了概念,惹得几个大人哈哈大笑。
乐乐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往卓也怀里缩了缩。
乐乐成了饭桌的主角,她总是指使卓也给递这个、拿那个,对拿到的东西她好像并不感兴趣,卓也意识到,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回来了。
卓也把她抱在腿上,斜对着自己,两人用一个碗,问乐乐吃什么,夹给她,认真地看着她吃。乐乐不再折腾人,开始安静地吃东西。
卓也给自己夹了一块回锅肉,乐乐看着筷子回来的路径,直接张开嘴,卓也装作没看见,把筷子送到自己嘴边。
看着肉块从嘴边飘过,小丫头尴尬地闭上嘴,卓也笑出声来。
“你怎么这么乖呢?”卓也轻轻掐了一下乐乐的脸蛋。说着把肉放进了乐乐嘴里。
乐乐嚼得嘴角流油,边吃边嘟囔“还要”。
卓也又她夹了一块放到她的嘴边,乐乐摇摇头,“老叔吃”。
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郑博和程玉都插不上话,在一旁摇摇头笑着。
吃完饭,卓也要帮忙收拾桌子,程玉赶他,“和你二哥聊天去,别在这晃。”
郑博坐在沙发上,倒好茶招呼卓也过去。
“乐城前几天期中考试,说成绩下降了,还挺郁闷的。”卓也还没坐话匣子就打开了。
“咳,屁大的事儿也找你叨叨,说是长期稳定的第一名被抢走了,觉得没面子。”郑博摇摇头,笑了,身体向卓也身边的扶手靠了靠,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考第二不要紧,关键是抢走第一名的是成绩一直在他之下的那个丫头骆樱。”卓也身体前倾,语速有些快。
“哈哈哈,是个女孩呀”,郑博哈哈大笑起来。“你,冷静点。”
“丫头?哥哥有女朋友了吗?”乐乐抱着艾莎从厨房冲出来,赶紧问道。
看着乐乐毛茸茸睫毛下大眼睛闪现的光彩,卓也脑海立马飘出两个字“八卦”。
“得,又来一个不冷静的”郑博嘟囔道,“丫头就是女朋友呀?你还是丫头呢,你是谁的女朋友呀?”郑博逗女儿。
“我能不激动吗?一直威胁你的人爬到你的头上了,你能咽下这口气吗?我都和乐城说了,有老叔在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明天周日他不是回家吗,我和他好好捋一遍知识点,我还就不信这个邪。”说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乐乐学着拍桌子,站了起来,手拍疼了,一个劲甩手,卓也拉过小手帮她吹。
“乐城是不是早恋了?成绩下降会不会与这个有关?”程玉收拾完厨房回来,问卓也,郑博也望着他等待答案。
“早恋的话他早和我说了,但我估计,他应该是对骆樱有好感。”卓也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都小了,想替乐城保密但是又特想向二哥爆料。
“好感?”
“我们不是每天都发微信吗,我发现他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骆樱。骆樱气死他了,骆樱鄙视他了,骆樱衣服穿得可傻了。有一天他说发现红色连衣裙也挺好看的,大红色也不俗气,一问,果然骆樱穿的是大红色连衣裙。”
“真想知道你们都聊什么。”程玉撇撇嘴,有些不屑,又有些羡慕。
乐城16岁,就读于A市重点高中,高一过去半学期了,成绩在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听别人家长说孩子青春期叛逆不好管,专门和父母对着干,程玉从来都不觉得。乐城小的时候,她和老公就给孩子足够的尊重,不爱去补课班,不去;不爱上钢琴课,不上;喜欢足球,好,爸爸陪你踢,但丑话说在前头,输了不许耍赖。喜怒哀乐都被父母看见,感受到被爱和被宽容以待的孩子特别容易自律,他从小就懂得自己是个独立的个体,自己选择,然后为之负责。程玉从来没和儿子说过“别人家孩子”的故事,自己家的孩子反倒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到了青春期的男孩儿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事情没多大,可就是不想或者不好意思让父母知道。程玉和郑博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懂教育更懂心理学,“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名言流传至今就是因为洞悉人性。他们当然不会真的打听卓也和乐城都聊了什么,儿子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是难能可贵的,更何况倾诉对象还上进、勤奋、理智、善良。
“我走前和乐城去蹦极,他还嘲笑同学早恋呢,这回轮到他了。”损友标准的幸灾乐祸表情从一个快要30岁的男人脸上流露出来,对象还是一个16岁的高中生,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老叔,你带哥哥去蹦极,怎么不带我去?”乐乐立马捕捉到了话题的重点。“上次你带哥哥去过山车、跳楼机也没带我去,还有大上次,你带哥哥去爬山远足,也没带我去。”永远不要得罪记性好的女人,哪怕只有六岁。
“乖啦,老叔没办法带你去嘛,那都是男生玩儿的。”郑博帮卓也解释到。
“你带着他们俩去的,当然没意见了,就剩下妈妈和我去公园野餐。”乐乐不乐意了。
郑博确实是单独带卓也和儿子出去玩儿过很多次,而且是故意的,男孩和父亲、长辈相处才知道什么是担当,什么是男人的责任感。
卓也刚毕业的时候22岁,单亲家庭长大的他对“父亲”这个名词有些陌生,去郑博家聚餐,看到郑博陪儿子尝试这个、尝试那个,卓也的眼泪差点喷涌而出,原来自己一直在压抑的情绪是“艳羡”。一直观察卓也的郑博显然注意到了擦眼泪的小动作,很是心疼,以后陪儿子玩都会特意叫上卓也。
买游戏机,把卓也叫来,9岁的孩子和22岁的男孩儿对战一宿,郑博在后面剥果皮送果汁观战。
儿子要学跆拳道,报名报两个,一个少年班,一个成年班,接孩子回家路上听卓也和乐城切磋招数,还有互相挤兑。
卓也说要去学游泳,周末不去他家吃饭了,上课时老师介绍新学员乐城,郑博坐在家长陪同区向他们两个打招呼。
父母离婚的时候卓也8岁,在郑博的陪同下,和9岁的乐城一起成长,卓也心灵的创伤在这段关系中得到补偿。慢慢地,卓也少年老成的隐忍越来越少,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多,有时好像很幼稚,眼睛泛出一种叫“灵动”的光泽。
郑博陪着的时候,卓也更像家中的大儿子,和乐城一起捣乱、调皮、搞破坏;郑博出差在外,卓也更像是叔叔,看着乐城玩,收拾他的烂摊子。
与乐乐总是叫“老叔”不同,乐城很多时候直呼他“卓也”,这么多年两个人就这么没大没小地过来了,年龄差距虽然在那儿,但卓也疯起来比小孩子还出格,乐城有时都嫌他幼稚,“老叔”的称呼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乐城,定下“老叔”这个称呼时,乐城都快11岁了。
郑博家庭聚会,大哥、小妹的家人都来了,休息就长在郑博家的卓也当然也去了。就住在郑博家对面楼里,卓也出入方便,郑博嫌一天八遍的门铃声太吵,直接给了他一套钥匙。
这是一个周末,卓也一天的课,晚上九点才告一段落,回到单元楼,刚上电梯,咕咕直叫的肚子提醒他晚饭没吃,赶紧按开门键,向对面走去。11楼,向右转,走7步,到家了,拿出钥匙开门,推门进屋。
“你找谁?”小妹郑雅正对着门口,好奇地问道。
“走错了?”大哥郑渊他歪着头怎么也没弄明白,怎么会有人走错了,而且门开了。
“才下课?锅里我给你留菜了,你等一下。”说着程玉就去厨房。
“哎呦卓也,我刚才还想你怎么还不来。”乐城拍拍身边预留的位置。
“傻站着干嘛,过来呀。”郑博向他招手,卓也走到郑博身边,向两位点头致意,“这是咱大哥郑渊,这位是你三姐郑雅。”
“你就是卓也呀,比我想象的稳重多了。”郑渊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卓也自然听得出来,郑博和他们聊起过自己。
“好帅呀,二哥,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他长得好像大野智呀,长腿版哒?”郑雅双手捂着嘴花痴地笑,明显看得出来,并不是真的花痴,赞美只是为了表达善意。
程玉从厨房端菜出来,“都站着干嘛呀,都自己人,用不着这么客气。”
大家再次落座,郑博向家人介绍,“正式介绍一下,这是咱弟,卓也”。
郑博无数次让自己想到“长兄如父”这四个字,但被以家庭成员的身份正式向他的家人介绍,是卓也没想到的,真的是受宠若惊,心理最柔软的地方好像遭到了重击,眼眶热热的。
“大哥好、三姐好。”卓也向两位点头致意。
卓也至今都想不起来后来又说了什么,只是当时的心情一辈子都忘不了,一直飘着的心有了归宿了,孤身在外的他有家了。
从此以后,卓也动不动就逼乐城叫他“老叔”,乐城自然不理他,卓也想尽办法讨好乐城,买玩具枪、买玩具车、带他去兜风、去游乐园、去动物园、去吃烤肉、吃烤串……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乐城终于开了金口。
“老叔,你真够哥们。”
有一个弟弟卓也显然是不满意的,于是,他把战火转移到还在襁褓中的乐乐身上。
为了成为金牌教师,郑博忙得根本就没时间出去社交,稍有时间就宅在郑博家陪乐乐玩。小小的乐乐学会的第三个名词就是“老叔”,为此乐城没少吃醋。卓也从郑博那里得到了不曾奢望的父爱,他也把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了乐乐。对乐乐来说,家庭成员按照重要排序为:妈妈、爸爸、老叔和哥哥。你要是问她谁最好,她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叔”。
虽年少心有创伤,万幸,他被这个家庭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