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人生：南唐后主李煜
文｜筠心
在金陵时，他是不称职的君主；到了汴梁，他是不识时务的亡国之君。他伤害了忠臣，他辜负了爱妻，他没法与唐宗宋祖比，他甚至不如扶不起的阿斗。四十二年的人生，他只做对了一件事——矢志不渝地写词。不停地写，不停地写，从闲云野鹤时的“钟山隐士”，到笼中之雀时的“违命侯”，他不遗余力地挥洒：极致的欢愉、无尽的忧伤，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不消说，你已猜出他的名字。是的，李煜，南唐后主李煜，不世出的天才词人，词的世界里，毫无疑问，他是最杰出的南面王。
世人皆被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打动，那种滔滔滚滚的愁，摄人心魄。你可知还有一阕“帘外雨潺潺”，可怜他枕着汴梁的春雨声睡去，梦里却是江南旧都的流水落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李煜的词无需多费唇舌，凡人只要稍作体会，他那不加修饰的情伤，便扑面而来。最沉痛的莫过于“一晌贪欢”四字，曾经是怎样的欢乐，使得他贪恋梦中短短的一晌，并发出今昔天上人间之别的喟叹？那得从李煜还是李从嘉说起。
01
身为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李从嘉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而且他的性情也像极了李璟——温和、多情、热爱文艺，对江山社稷并不来电。有道是“江南妩媚，雌了男儿”，可是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却是另一版本，他雄心勃勃，杀伐果断，甚至对毫无帝王之志的从嘉也心存猜忌。
说来奇怪，从嘉偏偏天生帝王之相：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要知道，舜、项羽可都是重瞳子。只此一条便足以引来弘冀侧目，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本就无心政治的从嘉，为了让哥哥放过自己，索性在宫中做起隐士。他自号“钟山隐士”、“莲峰居士”等，每日悠哉悠哉，寄情于山水之间，与经书典籍为伴。有词为证：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渔父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渔父二
这是从嘉的早期作品，直抒胸臆的风格已现。那个快活无比、自由自在的渔父替从嘉，真挚地向世人表白：我所向往的，我所追求的，不过是天地间小小的一叶扁舟。
然而，造化弄人，从嘉的隐士生活戛然而止。机关算尽，甚至不惜杀死叔叔景遂，以扫清障碍的弘冀暴亡。心心念念帝位的他，竟成了从嘉登基的“神助攻”。公元961年七月，二十五岁的李从嘉成为南唐第三任皇帝，从此他有了一个闪亮耀目的新名字：李煜。
02
就在李煜登基的前一年，后周江山易主，大将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这是一位誓将统一大业进行到底的雄主，在他看来，已经失去长江以北疆域，且国力日衰的南唐，犹如嘴边的肥肉，焉有不食之理！
面对赵匡胤的步步紧逼，拙于治国的李煜只能称臣纳贡，以图保全祖宗基业。每每接见宋使，李煜便脱下黄袍，穿紫袍，以低姿态亮相；而装饰在宫殿之上，象征帝王的鸱吻，也随着宋使的到来离去，被拆下装上。尽管如此小心翼翼，赵匡胤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像两道寒光，让他背脊发凉。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或许是李煜借词抒发内心的不安与苦闷。幸好，他的身边有一朵解语花，与她相伴，可以暂时忘忧。
说起来，这又是李煜与舜的巧合——舜娶了尧之女娥皇、女英，李煜也娶了姐妹俩，且大周后也叫娥皇。陆游的《南唐书》记载大周后：通书史，善歌舞，犹工琵琶，至于采戏奕棋，靡不妙绝。更难得的是，霓裳羽衣曲的残谱，经大周后妙手整理、修改，在南唐宫廷重新出演：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
这是怎样的盛况与享受？目所见，耳所闻，鼻所嗅，口所饮，无不极致。然而，李煜仍不满足，当曲终人散，他又邀月色助兴，在天地间一片清辉中，“得得得”的马蹄声伴着他睡意朦胧……
李煜与大周后情投意合，可是美满幸福的夫妻生活不过十年。964年，当了三年南唐皇后的娥皇病了。李煜一面担忧着、服侍着、祈福着，一面却无可救药地移情别恋，爱上了前来探病的娥皇之妹，即后来的小周后。
被爱情烧昏头的两人，最终无视病人的存在与感受，在宫中偷偷地幽会：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
好一个“教君恣意怜”，欣欣然赴约的小周后不可谓不大胆！可是，李煜呢，他处理情感与享乐一样，恣意而无节制。
03
娥皇临终前，还是原谅了李煜——这个半吊子的好丈夫。而李煜似乎也良心发现，写了悼念文章，并自称“鳏夫煜”。不久，李煜的母亲也去世了。接连遭受失去亲人的打击，且还得忍受赵匡胤的压迫，李煜身心憔悴，唯有投靠佛主以求安慰。
李煜广建佛寺，鼓励民众出家为僧，一时间南唐僧人数量激增，国家财政雪上加霜。他企望佛主庇护，虔诚到替僧人削厕简。但六根不净的他，终究是个半吊子的信徒。三年守丧期满，李煜以隆重的仪式，抱得美人归。从此，他一边与小周后卿卿我我，一边对着菩萨阿弥陀佛，只求南唐不要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历史给予他苟安与享乐的时间所剩无几。971年北宋灭南汉，跟着剑指南唐。而在国家最需要用人的当口，李煜却自毁长城。他中了赵匡胤的反间计，毒死了有勇有谋、赤胆忠心的将领林仁肇；他还逼死了上疏针砭时弊，打小相伴的铁哥们潘佑；他既不习军事，又不善用人，将守卫金陵的重责托付给了投降派将领皇甫继勋。
他幻想着长江天险，殊不知宋军已造设浮桥，如履平地。金陵被围近一年，在缓兵、救兵皆不能的情况下，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城破，李煜投降。他曾放言自杀殉国，可是被臣子拦住，耳根软、无主见的性格帮他又多延了三年性命。
李煜惧怕亡国，更惧怕当囚徒，可他最终步了孙皓、陈叔宝的后尘。被俘北上后，他曾写词回忆离开南唐时的情景：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谙军事、政事的他只能“垂泪对宫娥”。这无奈又伤感的一幕，不禁让人联想起唱“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西楚霸王。永别了，南唐，从此只能梦中见！
04
在汴梁的三年，于李煜个人，是极其不幸的；但是对词坛来说，却成就了一个重大的转折。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指的是李煜破国亡家后的那些泣血之作，比如：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
没有一个华丽的字眼，他咏的是什么？林花，满林的春花，偏偏还是红色的——世间最靓丽、最美好、最富生命力的代表色，然而，谢了！那永远不会重来的又是什么？是李煜曾经辉煌的帝王生活，也是我们一生中最青春的时光。
再比如：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他痴痴地在阶前坐了多久？落了一身的梅花，却全然不觉。刚拂去，又一身，还拂，又满……亡国之君的苦闷，是如雪般拂不尽的落梅；有家难归的离恨，则恰如春草绵绵不绝。
有人说，李煜词可读的皆是汴梁之作。是的，自内容观之，早期作品确实有些空泛。不过，从风格而言，是一贯的。都是用最平易的词，托出一片强烈真率的情性。他的忧愁，与曾经的欢乐一样，不加收敛，任凭决堤……
如此率性而为的他，离死期还会远吗？
05
为君难，为亡国之君亦难。当刘禅回答：此间乐，不思蜀。是全无心肝，还是隐忍图保全？要黑就黑得彻底。可惜，以李煜的性格，不可能有刘禅的智慧。
赵匡胤封李煜“违命侯”。因为当年他造礼贤宅，邀请李煜主动投诚，可是对方倔强不朝，逼得他只得挥师南下。敬酒不吃吃罚酒，所以给你个“违命侯”的帽子当惩罚。赵光义继位，李煜获摘帽，但是更多的侮辱接踵而至，甚至连小周后都不保。
李煜的无限悲哀，只能在梦乡、醉乡、词乡中打发。他那些感人肺腑的词作，被传唱一时，也传到了赵光义的耳朵：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整首词都是永恒与无常交替推进——春花秋月与往事，小楼东风与故国，雕栏玉砌与朱颜，最后汇聚成一发不可收拾的一江春水。即使你没有破国亡家的经历，但是对于消逝的年华，消逝的往事，也会涌起此词即我心曲的感动。
可是，赵光义没有被感动，反而引来深深的猜忌。李煜对故国的念念不忘，让他联想起南唐旧臣徐铉说，李煜至今还后悔错杀了潘佑等忠臣。于是，978年七夕，李煜的生日，他被赵光义所赐的毒酒毒死。
终结痛苦，对李煜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春花秋月没完没了，又过去了一千多年。多少往事俱成云烟，南唐后主李煜却始终鲜活地留在他的词作里。因为词，人们对他多了一分包容；输掉一切的他，在词的世界里又赢回了尊严。
清末四大家之首王鹏运盛赞李煜：“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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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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