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左转,右转,就是找不着位子。有点心烦。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又想起邹寿元老师了。
把车子停好,到电梯才发现这个医院的建筑师有点黑色幽默。地下停车场最低的一层叫春天,次低叫夏天,等到医院门口,终于见到太阳了,这一层却叫做冬天。也许医院的太阳,永远带点冬天的气味。
我的车子停在夏天,那就是邹老师你遇到我们的时候。1985年,你是大学毕业三年有心得有热情有追求的年轻老师,我们是十几岁好奇️迷惘又自大自恋的少男少女。你是我们的班主任。只一年,我们的春天,与你的夏天交叉。在你成为名师之前,我们遇见了你。
我哪知道你日后会成为名师呢?我只知道你要我们在一般课业以外还要写日知录。写日知录的本子永远叠不齐整,因为大家各美其美地用着各色各样的本子。科代表是个纤秀清丽的女孩,每次抱着那一大堆本子都会撇着嘴抱怨两句。我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今天写个剧本,明天开个小说,写周围的事,也写古代的事幻想的事,随心所欲地写,只是永远都是烂尾楼。邻座的团支书是很认真的,都是整整齐齐很有深度的文章。所谓三岁看八十,回头才发现,她永远有深度,而我顶多算个永远有温度。不过不管写的如何,我们共同拥有的是你的眉批。有一句还给我划了红线,批下”这句写的好”。当时让我高兴了好几个星期。那时从没想过,这不是老师份内的工作。记得我们去过你的宿舍,那种要到屋外取水的平房,一溜的一小间挨着一小间,就这么简陋地横在那里。一床一凳一桌,电灯演绎着尽力也无法明亮的人老珠黄。在阴影中,你清瘦的脸庞更加清瘦了。推开我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本子,你跟我们说起搜集客家山歌的事,说起在客家农村的事,有趣新鲜,说到高兴处我们都大笑。好吧,即便老师是学生的敌人,除掉敌的问题,看来这个邹老师也是人嘛。
不过你从来不是我们的敌人。满街唱着张国荣的Monica,据说有同学参加了通宵舞会,在我们这个以严格著称的名校是一件天大的事,但是作为班主任,你没有苛责过我们。万物怀春,各种小暧昧在空气里飘荡,你没有棒打鸳鸯。有一次自习的时候,我亲身体验了一个谍战剧的片段。我身后的男同学在玩游戏,你看见了,就向他走过去。当时大家都无比紧张。就在你经过我身边的瞬间,我鼓起所有勇气硬生生地叫住了你,随便乱指了书上一句话请你解释。你明明看透了我们的小把戏,脸上有了不悦,却也仍然忍住了没有拆穿我们。也许,是因为夏天的你离我们并不远,你知道春天是怎样的,你了解成长是怎样的。也许,跟做老师同样重要的,是你知道做学生是怎样的。你教的语文课,对很多同学来说都是最有意思的。这么多年过去,记忆开始出卖我们。我不记得你讲了什么,就记得高大瘦削的你,总是特别投入的给我们上课,讲的热烈的时候脸上还会泛出红潮,那样的热烈。于是那一年,我的语文分数也热烈起来了。
我们科代表,那个留着齐眉刘海有着盈盈细腰的女孩,是你钟爱的学生,也是我们的传奇。有一次讲古文,你找一个同学来谈谈感受,结果她站起来侃侃而谈了大半节课,从背景布局到遣词造句,娓娓道来头头是道,我们都惊呆了。那时我想语文不应该只有一百分,这个分制对她不公平。很多年以后我成了成年人,才发现这个故事里有两个传奇,她是,你也是。有出色的学生难得,但有能给学生空间的明师更难得。直到你走后,我才听说你的格言是“把精彩让给学生”。虽然知道的晚,这精彩我们是亲身经历了。
站在医院门口的冬天里,又想起已在天国的邹老师,想起那一年,夏天与春天碰撞出的火花。即便这火花淡成了我们生命中的背景,它是存在过的。也让我们的生命,更美了一些。
后记:我不是老师喜爱的学生,也不是老师成器的学生。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学生,在老师被尊为名师大师之前,感受到了他给学生那么多的丰富。作为老师,改变学生的生命体验是必然,而给学生更好的生命体验却并非必然。邹寿元老师带给我们的美好影响,是值得我们纪念感恩的。希望老师在天国知道我们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