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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卢梭的《忏悔录》时,我惊异于卢梭的坦诚,那些他认为做错的事,他可以坦然地说出来,至于别人是否理解并原谅他,那是他人的事情,和他无关。在我心底有一件事情,折磨了我三十多年,至今我也不确定自己行为的对错,更无处诉说。
饶和芳从陕西南部的大山里搬来这里大概十四岁左右,其时是冬天,她冻得抖抖索索,眼睛不住地瞄着进出她家那几间土屋的人。我也被母亲拉着手进去了,母亲另一只手提着篮子,里面是衣服,或者是鸡蛋之类的东西。饶和芳看见我,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她靠在门旁边,把手伸出来,哈了几口气。
她来的时候,我已经进学校读书了。还在山里生活的时候,她就没有读过书,来这里后她也不可能进学校读书,她家里太穷了。她每天牵着她家的大水牛,到村外的田埂上去吃草,有时候放学回家我会碰见她,太阳很大,但她也没有戴个草帽。看见我,她会说:“放学了,我还要放完这条田埂,牛的肚子才会吃饱。”
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她发育很好,已经有大姑娘的身形了,难怪她妈总是把她当个大姑娘使唤。放牛回来后,要做饭,家里人吃饭的时候,她就要去打猪草了。她姐姐已经出嫁了,还有个哥哥,因为是儿子,所以她妈不让他做这些杂事,她哥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冒烟”(这里指抽烟)了,对于他我没什么印象。
饶和芳只比我大六、七岁,所以,有时候我也会跟着她出去玩。她会把柳叶卷成口哨,塞到我嘴边,教我怎样吹响它。她把打猪草的篮子放在一边,我们就在某个池塘的堤岸上的一棵树下歇下来。她在猪草下边翻几下,就会翻出一个甜瓜,或者是一个红薯,有时候是一把花生。她拿到池塘里洗几下,分给我一些就开始吃起来,她嚼东西很脆、很响,让人感觉吃得很香。我不记得我们都聊些什么,大概是谁家的棉花地里种有甜瓜,谁家的红薯是早茬的,或者是她有一天打猪草时在谁家的稻田沟里捉到一尾鲫鱼,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完也就忘了。
这样过了大概四五年,我也越来越忙了,没有时间去找她玩了,她也越发变得成熟了,我本来发育就晚,站在她面前就像个小孩子。她就和村里的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一起,绣绣花鞋垫,织织毛线手套,有时候她们也说说笑笑,笑声和说话声传得很远,我不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话题,有时候饶和芳会羞得脸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陆续来给饶和芳提亲,最后亲事定下来了。男方我们每个小孩子都认识,就是在路口理发的驼背,驼背大概三十出头,身高只有一米五几,背上顶着个大疙瘩,颈子缩在驼背里,但眼睛大得吓人。因为不下地干活,所以,倒也细皮嫩肉的,梳着油油的小分头,我没有想到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还想着要娶媳妇。去他那里理发的都是些毛头小孩儿,发理起来简单,他收费也不多,所以,去的小孩子也就多了,男孩子的头发一个月就得理一次,所以,算一算他的收入也应该比较可观。
饶和芳的母亲对这门亲事满口答应,据说是有条件的。驼背给他们一笔钱,够他们盖三间红砖瓦房。因为他们是外乡人,也就不需要遵循那么多礼节,很快就迎娶过门了。饶和芳出嫁的时候,我不在家,回来时听到这件事情觉得太突然。不多久,她娘家的三间土房就推倒了,盖上三间红砖瓦房。她母亲逢人就笑,笑完就央告别人帮忙给他家儿子介绍对象。
后来,村里就传开了饶和芳嫁给驼背的种种不幸。虽然那个路口离村里也不过几里路,驼背从不让饶和芳回娘家,因为理发店就在他家里,他一年四季都不会离开半步,饶和芳就一直困在那间理发店,哪里也去不了。大人们说饶和芳不顺从驼背,每天都要被打。我想饶和芳那么大的个子,驼背那么矮小,她怎么会挨打。大人们都说别看驼背那么矮小,他治人很有一套,每次饶和芳都要叫饶,他才会停下来。所以,我觉得驼背这人很毒,我很讨厌他。
过年了,也就是饶和芳出嫁的第一个年头。我和几个弟弟妹妹一起去街上玩儿,要经过那个路口,因为驼背和一个妹妹沾点亲戚关系,所以,我们就到他的理发店坐坐。他要给客人理发,我们就去里屋玩儿,饶和芳在屋里。我见到她觉得格外亲切,她请我们坐下来,拿给我们麻糖,让我们不要客气。大家吃了一会儿,饶和芳问我们能不能帮她骗一骗驼背,就说晚上村里有电影,她要回娘家看场电影。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同情,我们同意了。就是那个妹妹,胆子比较大点的妹妹,她去对驼背说了这个谎言,我陪着她去说的,虽然我很害怕,但看见驼背点头同意,我也很高兴。驼背之所以会同意,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妹妹和他之间的亲戚关系,也可能认为我们是一群小孩子。
饶和芳和我们一起步行回家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她有没有走进她娘家门。晚上的时候,我们已经睡下了,有人“咚咚”的敲门,问我是不是饶和芳和我们一起回村子了,我很害怕,看着驼背和他带来的人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真的怕极了,我反复地说:“我没有说,我没有说。”我想说的是我没有骗他,是那个小妹妹骗他的,我急着给自己脱罪。因为饶和芳根本没有回娘家,她走了,她只身一人走了。
驼背气疯了,他想要回礼钱,但已经盖成了三间瓦房,总不能推倒瓦房吧,而我们几个都是孩子,也不能怎样。我想驼背应该是花了很多钱吧,不然也不会每天看着饶和芳,生怕她逃跑。我又想他也一定足够残忍吧,不然饶和芳怎么会想尽办法离开呢。
饶和芳的母亲,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这时每天在家哭喊,四处打听,我不知道她找回女儿后会怎么办,会再把女儿送到驼背那里吗?不送可以吗?听说,有人告诉她在很远的一个村里似乎见过饶和芳,她就顺着铁路走到那里,走了一个月,没有见着。后来,又听人说,饶和芳在另一个地方,被别人卖到那里的,已经被毒哑了,不会说话。她又去了,还是没有寻着。
我再也没有见过饶和芳,三十多年了,她就这样消失了。我内心希望她逃走之后有了新的幸福生活,但我又恐怖于那些未被证实的传言。我的内心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之中,无处诉说。三十多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今日且借这篇文字浅浅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