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动力
春天,院子里老榆树的树冠一天比一天绿了。
这天早晨,七十多岁的杨东良正迈着轻快的脚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饭走出厨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那碗稀饭突然就跌落在家院的地上,声音格外刺耳。碗被摔成了好几瓣,小米稀饭在青石砖铺成的地面上跌出了一个放射状的图案,图案上即刻就钻出几缕热气袅袅升起。他的腿也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栽倒。
他顺手从厨房门口旁边拉过一个带靠背的大马扎子坐下,掏出手机刚要给儿子拨打电话,头一阵剧烈的眩晕,使他不得不闭上双眼,休息了有十多分钟的样子,感觉眩晕有所缓解,便慢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两只胳膊和两条腿,转动了转动脖子,又攥了攥双手,还好,担心的中风症状没有出现,但头还是有点晕,他心想眼下应该问题不大。他放弃了给儿子打电话的想法,把手机装进了裤子后兜里,准备先到医务室看看再说。
村卫生所所长吴丽萍,这几天女儿到市医院培训去了。她就医生、护士、护工一肩挑。她把锁在黑色铁艺大门上的黄铜锁打开,又将铜锁锁在其中一扇大门的锁孔里,将两扇对开的大门推开并固定住。最后进了医务室,跟在她身后的病人也进来了,其中就有杨东良,还有经常到这里来闲坐的王大云。
“姑姑,姑姑,先给我看看,”杨东良抢先坐在了桌边专供就诊病人的那把椅子上,回过头来致歉道:“呵呵,对不住了啊大伙……”杨东良嘴里所喊的姑姑就是村医吴丽萍,丽萍笑了笑打趣道:“既然老侄子嘴这么甜,大家看我的面儿,今天的第一名就让给他得了!”医务室里的人都笑了,杨东良伸手呼啦了一下自己满头的白色短发。
吴丽萍坐下,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把自己刚才在家里的遭遇叙说了一遍,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经常到这里来闲坐的王大云也收住了笑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应该赶紧叫你丽萍姑姑给看看,可是耽误不起啊!”一头乌发,前额有一缕自来卷的王大云说话的时候露出的牙齿特别白,可能是她脸色的反衬作用吧。
“是啊,是啊,婶子说的对。”杨东良辈分小 ,村里很多年龄比他小的人都是他的长辈。他把上衣脱掉搭在椅子靠背上,伸出胳膊让已准备就绪的丽萍给他测量血压。
测量结束丽萍对他说:“你头晕是血压突然升高增强了脑部压力造成的,输点液脑压降下去头就不晕了。再喝点降压药,等血压平稳了再到去县医院检查检查,确诊确诊。”
“行,行,听你的。”杨东良站起身来,重新穿上衣服,“姑姑,我想问问,我怎么会突然就掉了碗,自己也差一点摔倒?”
根据经验判断丽萍告诉他:“可能是脱落的血栓斑块在脑血管中惹的祸。”
“那怎么停了一会儿又没事了?”东良问。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王大云接上了话:“我看啊就像浇地一样,水沟里冷不丁掉进一个土坷垃把水沟里的水挡了一下,你手里的碗就掉了。后来土坷垃又被水冲散了冲跑了,沟里的水又能照样继续流动了,所以你就没事儿了。”她的比喻得到了在场的人一致称赞。
“高!”杨东良伸出母指:“婶子真是高人啊。”王大云在人们的赞许声中站了起来,也许是为了给病人腾地方就走出去,到了医务室的院子里。
王大云再次进来的时候医务室里拿药打针的病人都走了。
杨东良的儿子和女儿两人从母亲墓地回到了村里,今天是母亲七周年忌日。妹妹直接回了自己的家,哥哥不放心父亲,到了父亲自己所住的老房子却意外地吃了闭门羹。他有老房子的钥匙,打开大门一进院子,他看到了地上的碎碗片和撒在地上的稀米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拨打父亲的手机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他拨通了妹妹的电话,不一会妹妹就赶了过来。商量一下两人就准备出去找,路过医务室的时候在大门外看到了父亲的电动车停放在那里,两个人对视一眼。就一起走进医务室,见到了正坐在沙发椅上输液的杨东良,儿子急切地问:“怎么啦爸?”“是啊!”女儿也焦急地说,“打电话您也不接,刚才在医务室大门外看到了您的电动车才知道在这儿。”
杨东良欠起身,用没扎针的那只手从裤子后兜里掏出手机翻看,眯着眼睛把手里的手机屏幕又拉远距离,上面显示有七个未接电话,他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说昨天晚上孙子和外甥两个小家伙儿用他的手机玩游戏,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弄的。把手机递给了儿子,儿子快速点动查找手机设置,果然显示铃声处于静音状态,将音量调到了最大顿时铃声响起。儿子焦急的表情才有所放松,马上又问家院地上的碎碗和稀米饭是怎么回事?
当儿子女儿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准备两人先回家,待会等父亲输完液再开车过来配父亲一起去县医院,说完兄妹两个就出去了,一会女儿把纸袋包装的小笼包和一盒酸奶放在父亲坐着的沙发椅扶手上,交代几句又走了。
“看看,看看,孩子们多孝顺!东良啊,这辈子过的值啊!”王大云感慨道。
杨东良拿出一个小笼包笑容满面地给王大云递,“尝尝?”“你赶紧吃吧。”王大云摆摆手。
手机铃声又响了,把手机放在合并的双腿上,在屏幕上划向接听又点开免提,声音传出:哥哥我是你二弟呀,早起就给你打电话就是没人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真没有?没有就好,最近身体没啥毛病吧?那就好那就好,有什么事一定给要告诉我呀!
杨东良说,二弟七岁那年就被疾病缠身的母亲送人了,母亲一个人实在养活不了他们弟兄三个。东良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临死前嘱咐东良以后条件好了记着找到二弟,并且告诉了他收养二弟那家人的地址,东良答应后母亲才闭上眼睛。
见他吃完了小笼包喝完了酸奶,王大云起身帮他把包装袋酸奶盒收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王大云把自己当成了护工。抬眼看输液架上的瓶中液体,里面好像有一条隐身鱼在不停地吐水泡,一个接一个的水泡从倒过来的瓶嘴一路向上追到瓶底。
新郎官杨东良送走了来给他们贺喜的乡亲们,挡上歪歪扭扭的木棍栅栏门,寒风在褪尽树叶的榆树枝梢上吹着口哨,碎砖垒成的院墙还没有一人高。新房门上贴着东良用红纸剪的双喜字,进了新房他看到了坐在炉火边取暖的新娘,桌子上烛光跳动摇曳映照着穿了一身新衣服的新娘,新娘是本村第五生产队的,杨东良是第二生产队的,平时断不了在村里见到她,但这么近距离的看也只是见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两人见面的时候。他知道她们家有四个闺女,她叫三妮儿。今晚三妮儿头上没有蒙蒙头红,见他进来新娘站起身来问:“都走了?”
“都走了。”新郎答。
“你弟弟呢?”
“他到别人家借宿去了。”
“借宿?那……借宿多长时间?”三妮儿问,但三妮儿没打算等他回答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她计划在这里只住两个晚上,她和他两人一个在炕上睡,一个打地铺睡。第三天回门娘家,免得别人乱猜疑说闲话。这房子必须重新翻盖,在新住房盖成之前她是不会回来的。她的话说得那么决绝,那么不容分辩。新婚之夜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式的最后通牒,这是杨东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他怔怔地看着妻子,细细的咀嚼品味妻子说过的话,他觉得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重新翻盖房子弟弟就没地方住。原先他和弟弟两条光棍怎么着都能凑合,可现在不同了,再凑合不仅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弟弟也对不起过世多年的爹娘,更对不起给他当红娘的村委一把手李书记,李书记促成这门亲事以后一再强调: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反对铺张浪费,喜事新办,一切从简。他当然知道这是李书记可怜他这个一穷二白,穷得叮当乱响的人。
他担心这件事情出岔子,一旦出岔子已经三十二岁的他就会继续打光棍,尽管他今天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新郎官,但是危机的阴云依然笼罩着他的身心迟迟不肯散去。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不答应妻子严苛的要求,情况立马就会出现不可逆转,无法收拾的被动局面,到那时李书记即便有回天之力也会无计可施。
答应妻子是他现在能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出路。
“行,我答应你的条件!”他郑重地说,郑重得像宣誓。他脱掉了新褂子(借来的)搭在横穿房间的铁丝上。烛光摇曳照着新娘,新娘一脸惊恐瞪大眼睛不解的望着他。
他脱鞋上炕把自己的铺盖连同下面的单人席子一起卷起来抱着,坐在炕沿眼睛根本看不到地面,两脚探到鞋子穿到里面,趿拉着鞋将铺盖卷放在屋里的地面上,展开席子的时候动作很慢,怕扇到烛光。撑开铺盖,“就按你说的,我睡在地上。”新郎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屋里的取暖炉火喂饱了今天最后的晚餐。走到桌边端起酒杯喝下了新婚之夜的第一杯酒,又返回到地铺前说,“你也睡吧。”
新娘傻傻的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大一会儿,就从已经钻入被窝的新郎喉咙里传出了带节奏的鼾声。他是酒精过敏者,他以前测试过自己:只要喝一小杯(酒盅)白酒,不出五分钟准能睡着(准确的说就是昏迷)。今天还是这样,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杨东良哪里都找不到厕所,看到一个墙角就拐了过去,糟糕,忽然出现了那么多人……
杨东良被尿憋醒了。
王大云见他突然睁开眼睛,“东良,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是啊。”东良站起来,把液体瓶从输液架上取下,“我去解个手,”一只手把液体瓶举起来就准备到院里的厕所去。
正在注射间给病人打针的丽萍告诉他,厕所一进门有个钉子是挂液体瓶用的,他说知道。
重新落座的东良,“姑姑,这会儿头不晕了挺清亮的。”
丽萍说,脑压降下去一些了。又拿着一瓶甘露醇原液晃了一会儿,对着光线观察瓶中液体,确定液体中结晶已经消失,然后挂到东良的输液架子上,“丽萍你去忙吧,待会儿我给他换。”王大云说,她又把自己当成了护士。
东良站在翻盖好的新房前喊房顶上的人都下来吃饭,院内有临时用砖磊成的简易燥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锅,东良的妻子和几个过来帮忙的妇女在燥火前后忙来忙去,你一言我一语夸三妮儿有福气,夸东良有能耐,“可不是,哪见过一个人就能盖一座房的?偏偏东良哥就能,嫂子真是有福气啊!”大锅里熬好的菜冒着热气,正准备开饭。
帮忙的乡亲们陆陆续续都从房顶上下来了,洗手,吃饭,满院子的人。
有人走到东良身边问,一个人是怎么盖的房又是怎么上的梁?东良告诉他先把房梁放到盖了第一层的砖上,房子砖起一层,房梁就跟着起一层,一直到房子盖得够高度为止。其实问话的人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只是想让东良亲口说出来证实一下而已。
东良又看了看眼前这座三门五窗的新房,从窗口门口看屋里,由于现在有了房顶的原因屋内暗了很多,弟弟还在房顶上努力用空酒瓶使劲蹭出锃光瓦亮的釉光面,这是炉渣白灰捶顶最后一道工序,东良心里暖暖的……
一眨眼东良又看着弟弟正蹲在院子里,逗小侄子和小侄女,“谁先跑到叔叔这儿,叔叔就背谁。”两个孩子一起扑到叔叔的后背上,叔叔故意身子一趔,倒在地上,两个孩子笑的前仰后合,回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妻子也笑了,“三弟,别逗孩子们了,都过来吃饭吧。”
医务室里,杨东良的儿子和女儿正在跟王大云说话,王大云说,你们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就会做一手好菜好饭,村里谁家孩子过事儿典礼都请他去当大厨,谁的拖拉机,三马车出了毛病只要说一声他就变成了修理工,这几年电动车普及了他又学会修电动车了,真是个少有的能耐人啊。
王大云看着在沙发椅上睡觉的东良,说真羡慕他到哪都能睡得着。东良的女儿说可能爸爸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是妈妈的忌日,王大云:怪不得,你们的妈妈没享几天福就走了。
杨东良的弟弟进来了,看到坐在沙发椅上输液的哥哥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悄声问:“你爸爸怎么啦?”东良的儿子告诉三叔,爸爸血压有点高没什么大事。三叔说是自己的二小子看见大爷进了医务室告诉他的。没什么事儿就好,说完三叔又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医务室。
杨东良又一次醒了,看到儿子女儿都来了,又抬头看了看马上就要滴完的液体,笑笑,“今天可是睡得足足的。”他又问正走过来的丽萍,“我以前血压偏低现在突然偏高,能不能想想办法让血压回到偏低?”
“没有办法,”丽萍告诉他,“就像猪肉价格一样涨上去就下不来了。”
王大云笑笑,“也是啊,这几十年猪肉从几毛钱一斤涨到几块钱现在涨到了几十块钱一斤。唉!液体输完了。”
丽萍给东良拔下了针,东良用拇指摁住仍然粘着输液贴的针眼处。
东良他们刚要出去,王大云的丈夫出现在医务室的门口,东良一见赶紧说“叔,是找婶子的吧?在这儿呐,丢不了。”
“我不是找她,是找你,看见你的电动车在外边,”王大云丈夫说,“东良我就是想问问你,电动车骑得好好的,一捏闸,再松开,闸线就回不去了,车走的速度很慢,好像还捏着闸。推着电动车往后退几步就能继续走,就是不顺当。有时间你给看看是哪儿的事儿。”
东良听完眨眨眼,“叔叔,不用看,可能是闸盒与车架之间的固定螺丝掉了,找个螺丝安上就行了。要不是这个问题,等我回来再给你看看。”
王大云说:“东良啊,还有你不会的活儿没有?”
“婶子,有啊,”东良往门口走,“我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喝酒。”几个人都笑着走了出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