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嫚儿!”唐嫚听到母亲颤抖的呼唤声,停了下来。
这个二十尚不足的小姑娘虽然眼里噙着泪水,却含有一种坚定深邃的目光。她缓缓回头,看到偌大的朱门里,母亲单薄瘦削得就像是秋日里枯槁的黄叶,母亲用一条旧手帕拼命地想要捂住呜咽的声音,眼泪啪嗒啪嗒得滴落在刺骨的秋风里,唐嫚的眼眶终究留不住泪。门内,门外,唐嫚就这么深情地与母亲对视,好似这一生都落进了这温柔的对视中。
唐嫚将行李放在一旁,在门外朝着门内的母亲磕了三个头。母亲再也忍不住了,痛苦地摆了摆手帕示意让她走,随后便伏在门上哭泣。唐嫚背起行李,倔强地擦了脸上的泪水,作为女儿她是不孝的,她对不起母亲,但是她不能像母亲一样一辈子被封建迫害,她有她自己的使命与责任。
天已经微微亮,太阳就要出来了,唐嫚大步地朝着前方走去。
唐老太坐在椅子上,脸上微微有点怒气,陈妈附在唐老太的耳边正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眼珠子咕噜噜直转,看见少奶奶来了,便立刻闭紧了嘴巴,得意地站在唐老太一旁。贞薇瞥见这场景,眸子下沉,知道总免不了一场挨骂,她低着头站在唐老太面前,像一只将要被宰杀的瘦弱鸡。“你看看!你教出的好女儿!”唐老太气得将拐杖直敲地,在一旁的陈妈连忙给堂老太倒了一杯茶。
“拿走!喝什么喝!在这样下去你们都去喝西北风去!”陈妈见不讨好,便灰溜溜地下去了。唐老太恶狠狠地瞪着贞薇,彷佛想要用目光将她刺穿才解气。“妈,嫚儿这孩子还太小,不懂事,我回头一定教训她。”贞薇颤抖着嗓音回答。“妈,回头,不,我马上就让她来跟您赔不是。”贞薇祈求着,她愿意受一切惩罚,可是她不希望她唯一的女儿,她的心头肉受到一点苦难。“哼。”唐老太一声冷哼令贞薇感到一阵寒冷。“都是当初你让她去上什么新式学堂,才使得她今天做出发放粮食给那群该死的穷人的荒唐事,也能说出打倒地主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唐老太越说越气愤,贞薇站在一旁一句话不敢说,更不敢抬头看唐老太。
“都怪你肚子不争气,生出这么没用一个东西!”贞薇听到这句话,泪水早已糊了双眼,“不,妈,嫚儿她是,她是懂事的,她救济穷人那是她善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说嫚儿,她愿意受到唾弃,但是嫚儿她没有错!唐老太两眼一翻,气得将拐杖敲打在贞薇的身上,“你,下贱的东西,反了你了。”本就身子孱弱的贞薇,被这么狠狠敲了几下,这时已经伏在了凳子上,脸色惨白。贞薇身边的贴身丫鬟这时候冲进来,抱住贞薇挨了唐老太几棍子,芸儿一边哭泣一边向唐老太磕头,“老太太,求求饶了少奶奶这一次吧,求您了。”冰冷冷的地面被芸儿磕得嘣嘣响。“唐老太厌恶地看着她们,扔下一句“一周后,曾家来迎娶嫚儿。”便走了。“啊!”贞薇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痛苦地晕了过去。
贞薇醒来,看见伏在床边的嫚儿满脸都是泪水,她心似针绞得痛。“妈,您醒了,您可吓死我了,妈。”唐嫚一把抱住母亲,泪水再次滑下来。“乖,妈没事。”贞薇搂住唐嫚,亲了亲她的头发。“妈,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也不要嫁人。”上完学堂的唐嫚在听到母亲被奶奶打混过去之后怒气冲冲地想要找唐老太算账,是芸儿怕她也被惩罚,连哭带拖地劝阻了她,同时她也知道了自己被唐老太许配的事。贞薇惊恐地捂住唐嫚的嘴,四下里看了看,叫芸儿把门关上。
“你可别这么胡说,你奶奶知道是要打你的。”
“妈,那个曾家公子命不久矣还天天逛窑子,这样的人,你舍得我家过去吗?”唐嫚握住母亲发冷的手。
“不,我不会让你嫁过去,我去求你奶奶,求求她就好了......”
“好?好什么好!你天天被她打还不够吗,这都什么时代了,还以为是她那独霸天下的时代吗!”唐嫚激动地说着,显然生气了。
“走?”贞薇看向窗外,大半辈子了,能走去哪里?
“妈,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带你离开,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我有联系的人,我们去北平,我要去做一名记者。”唐嫚看见母亲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便高兴地说下去,“我要曝光这些社会封建的毒害,我要唤起女性的觉醒!”
“嫚儿,你先下去吧,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贞薇已经将头别到里面了。
“好,妈那你好好休息。”
泪水打湿了贞薇的半个枕头,她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这里已经容不下她了,她刚刚说她志向的时候是那么耀眼,她怎么能够将她推入火坑,她自己年纪轻轻,守了一辈子寡,受尽婆婆的打骂,她不能让女儿重复自己的路。贞薇看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陷入了另一个思索:走吗?
唐老太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便看见贞薇跪在门口。她白了她一眼,开始慢吞吞地吃起陈妈备好的早饭。唐老太喝了一口粥,悠悠说到:“一大早,晦不晦气,谁家死人了啊,跪什么跪。”贞薇听到这话并没有起来,她知道今天可能比死人还严重。“妈,嫚儿不能嫁给曾家少爷。”贞薇坚定地看着唐老太。“什么!”唐老太觉得自己聋了,温顺了一辈子的儿媳今天竟敢跟自己说不字,这世道真是反了。“我说嫁,她就得嫁,就算是死了,也给我嫁过去!”贞薇身子一震,她越发觉得母亲不可理喻,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一直都是独裁专制,今天为了嫚儿,她要反抗!“妈,曾家给了你多少聘礼,我每天做牛做马还给你,只求你绕过嫚儿,嫚儿不能跟我一样守寡。”贞薇定定地看着唐老太。唐老太被贞薇盯得心里发虚,并且感觉自己如今话没有用了,便气愤地将一桌子的碗摔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贞薇不知道跪了多久,这一刻,她多么想要解脱,但是她不能,嫚儿需要她。
“少奶奶,老太太说了,要么小姐死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抬也要抬到曾家。”陈妈尖声尖气地说道。
“呸!”芸儿在陈妈转身离开之后暗中吐了一口吐沫。“少奶奶,我们回去,大不了就依小姐的,咱们走!”本来在听完陈妈的贞薇面如死灰,可是听到芸儿的话之后,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走!
她急忙让芸儿扶着她回到屋里,她让芸儿去找小姐,告诉她去联系人,今晚就走。芸儿走后,贞薇开始为唐嫚收拾东西,每收进一件衣服,贞薇都心痛不已,但是嫚儿今晚必须走,留在自己身边会害了她,反正这个家就像是一个大熔炉,它会一点一点将里面的人都烧死,必须让嫚儿走!
唐嫚早已打算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家去北平,她的老师可以带着她们一起走,只要她想要走,就可以随时走。当芸儿说了母亲的想法之后,她欢呼雀跃,她想母亲终于不用受那个唐老太的打骂了,她立刻去联系老师,准备今晚动身去北平。
蜡烛放在桌子中间,发出微弱的光,只够照亮两个人的脸。
“妈。老师说明天早些时候,咱便可以出发了。”
“嗯。”
“哎呀,妈你别补这件衣服了,你东西收拾好了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的包裹?”
“天气渐渐凉了,这件要补好的,路上冷记得穿。”贞薇一边说一边就着巴掌大的光奋力补衣服。
唐嫚发觉到事情有点不对,今晚的母亲也有点不对劲,便拉住母亲的手问道:“妈,你的包裹呢?”
贞薇拿针的手微微地停了一下,继而又开始缝补起来。“我,我呀。”贞薇的嘴角有点抽动,“我就不去了,一辈子了,那扇门,迈不出去了。”
“什么叫迈不出去,怎么就迈不出去,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妈,你一定要走!必须走!”说着唐嫚便开始把母亲的衣服往包裹里塞。
“你干什么!”贞薇一把将衣服从女儿手中夺过来,满脸泪痕。
“妈,妈,对不起,你别哭,我只是想让你跟我一起走,我不想你再受到打骂了。”唐嫚心疼地说到。
“嫚儿,母亲老了,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你之前不是说你要去唤醒女性的意识吗?妈相信你能做到。”贞薇将女儿的脸一遍一遍抚摸。
唐嫚内心开始自责是自己太唐突和心急了,母亲大半辈子生活在封建思想之中,不像自己接受了新思想,她不能逆转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迈出那道门对于母亲来说是困难的。
“好了,我的嫚儿,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妈,我的好妈妈,苦了你了。”唐嫚将母亲紧紧搂在怀中。
“吱呀......”大门开了,芸儿从门内探出脑袋看了看,随后便轻轻用手招招。唐嫚蹑手蹑脚地从门内出来,门外的空气都比门内的好。“芸儿,拜托你照顾我妈,拜托你了。”她双手握住芸儿的手,她不知道留在门内的母亲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狂风暴雨,但是她也尊重母亲的决定。“我会的,小姐,赶快走吧。”芸儿催促着唐嫚离开。
“嫚儿!嫚儿!”贞薇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原来她没有睡着,她一夜都没有睡,她只是不想让嫚儿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原本她想假装睡着好让嫚儿赶快走,可是这一走估计是这一生最后的离别吧,她要再见见她的嫚儿。
“妈。”唐嫚看见母亲赤着脚站在门内呼唤自己的名字,早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别过来,就站在那里。妈就这样好好最后再好好看看你。”
门内门外相距得太远太远。
“走吧,别回头。”贞薇哭着舒了一口气。
微弱的晨光打在唐嫚那布满泪水的脸上,门内的贞薇和芸儿却依旧笼罩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