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昆明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广播里面一遍遍播放着不同的语言。
起飞。
飞机升起的瞬间,突然觉得解脱,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像挣脱了生活的重重束缚。虽然失重的感觉让我难受,我的耳底也有了反应,但却得到了一种自由,一种我臆想中的自由。
“嘿,你有没有觉得像在一个电饭煲里面?周围全是白花花的水蒸气!”她看着舷窗外兴奋地说。
“我们是渺小的米粒。”
“你也可以涨成一颗胖乎乎的饭。”
她继续观察着,描述着,“起飞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光秃秃的山尖浮现在云彩上面,就像是刚倒进一杯牛奶里的咖啡粉?”
她的语言能力听上去还不错,在她的描述下即使丧失了视力,也能拥有一片完整的视野,想起大学时代最讨厌的一首歌,你是我的眼。不是因为歌难听,而是有那么一个人摧毁了我对这首歌所有的幻想——那个唱歌难听却还天天面对着电脑、抱着吉他、唱歌给女友听的室友。我有时在想他的女友如何能接受这一番自以为是的心意,或者,她是不是早已调成了静音?他的电脑屏永远不要去看,要不是和女友聊视频,要不就是看鬼片,一个男生爱看鬼片,在我的概念里面就是“太女人”。我狭窄的世界观里不接受鬼片,更不接受一个男生成天看着那些女生们热衷的、尖角的鬼片。
通常穿破云层之后是一览无余的晴空,今天的云朵却格外的多。乘务员一直在提醒着系好安全带,气流引起的颠簸让人眩晕。那么多的气流,看来天上人间也会有阴天。
突然,飞机开始剧烈地颠簸。像是一个喝醉酒的家伙在天上摇来晃去,定是遭遇什么强气流了吧!小桌板上的橙汁开始肆意地移动,第一次感觉到安全带勒得我有些痛。
飞机一晃,瞌睡都被甩到了九霄云外,周围的乘客迅速从舒适的状态醒来,猛然意识到危险就在身边。
我有些怕,看了看乙鸢,她紧张地抓着座位两边的扶手,目光里尽是恐惧和担心。乘务员不断地让大家保持镇静,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温和的表情、自信的语调都无法平息人群中弥漫开来的恐惧。飞机猛地下降了一段高度,乘务员打了一个趔趄,慌忙坐到椅子上。强烈的失重感、恶心、眩晕迅速袭来,乘客中间出现了骚动,但又不敢离开座位,任由着未知的结局来折磨一颗颗焦灼的心。饮料从杯中溅出来,在客舱内已经没有人敢起来走动。机长通告着“迅速收回餐饮、收起小桌板,乘客需要系好安全带,不要被随身行李等物体滑落伤害”。他们正在了解哪个高度层会比较舒适一些,向管理区调申请;同时机长正在改变高度层来避让这些强气流,联系其他同路航线通过的高度层,以缓解旅客的不适。让大家保持镇定,不必惊慌。
心悬在半空,再说冷静都无济于事。
我突然感觉好怕,虽然我并不排斥死亡沉寂的睡眠,甚至一度想放弃我的呼吸,但终究因为好奇前方,而不曾伤害过旅行人世的躯体。不想今天却要被动地完成这样一个选择,求生的欲望变得如此强烈,我怕,突然的一个转折让一切设想都燃为灰烬,不,这对于事件的主角不可能再是转折,只会是一个终点。我还有很多故事没有讲完,我还有很多痛不曾经历,我还没有开始爱,却失去了爱别人的资格……我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成为别人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一个新记者练手的一篇报道,一些人眼中的泪珠,一些人谨记的教训,一些人遗忘的昨天。
我转过脸看着她,“乙鸢,呃,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如果我们没事,我希望永远都能见到你的开心。”她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湿漉漉的,冰凉,她和我一样的担心。
“我们不会有事的。”我无力地安慰着,然后静静等待命运地抉择。
等待。漫长的等待。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经历了两段人生。
飞机的酒似乎渐渐醒了,它不再左右摇摆,而是稳稳地飞回了它清醒时的状态。气流变得平静,阳光又从云层中绕了出来。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嚯,竟然还活着!
乘务员依然提醒着大家不要解开安全带,她职业性的微笑中看出了一种明显的轻松,突然明白,幸福不是从平静生活里面走出的大红大紫的快乐,而应该是从不安定的奔波中,一路走向生活的平静和心灵的平静。平静才是生活最持久的美感。
经历了大起伏的一趟飞行终于落地,高度紧张之后的疲倦感重新袭来,新的一站,不等我们缓和,已经自信饱满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出了机场,就感受到这座城市舒适的天气,温和中又稍稍带有矜持的寒意,像是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友,再次见面依然感到亲切、熟悉。我们按着地图找到了酒店,放下行李,在城市里随便逛逛。
“你知道吗?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喜欢的就是去认识它的每一条路,”她认真地说道,“你不觉得每个城市的宣传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刻意的自我介绍,硬邦邦的,没有温度,但是街道的名字就给人感觉不一样,它们像是这个城市的一个个小名,一个个昵称,读起来亲切,拉近了旅人和城市之间的距离,像换了一种身份,只有老朋友才能喊出的爱称。”
“多数还不是大一统的建设路,滨江路,白云路……”
“你看这个,”她认真地看读起一个路名,“鱼课司街!”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难道是英语翻译?还是要上鱼课!”
“不会吧,是什么行署吗?”
“哦,对,我好像在有个资料上看过,说鱼课司街从前靠近护城河,那里曾是征收渔税的地方。”
“那的确有些意思。”
她一下来了兴致,“你知道在重庆的北碚也有关于地名一段故事吗?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东三省失陷了,卢作孚的弟弟卢子英就把那些街道名改为辽宁路、吉林路、黑龙江路。七七事变的消息传来,又把一条路的路名改为卢沟桥路。日本人每占领一个地方,他就改一条北碚街道的名字,表示重庆人民对日寇的侵略罪行永世不忘。据说,现在在北碚还有大连路、热河路、北平路、天津路、上海路、南京路、广州路……”
“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啊。”
“嗯,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的记忆,而记忆又都有一个阀,或许一个地名,就可以开启一段历史。”
和她在一起,总是觉得自己选了那么多门选修课,各种门类,各种派别,各种时间,各种地点……一个雕塑系的人竟然能储备那么多东西,大可以大得起来,小可以小到“发”“须”“爪”一类细枝末节的知识。什么都可以联系得起来,什么都能说出个道道,知识和智识,只是走哪一条路的问题。她和我一样,理科生,只不过后来又多了一个身份,艺术生。当然,很多可能只是她的胡诌,只是信口说说,女生不都是这样爱给承诺,爱下结论,爱贴标签吗?她像是知识中的自由人,随意地来回弹跳,轻盈自由,这当然也要归功于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过,我也相信有了知识的储备,才能有学问的通达。很多的大家,不都是文理皆通?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学问,到了最后会发现,其实所有的路都是殊途同归?
真理只有一个,而哲人以不同名字说出。古印度谚语如是说。
想起曾经一位教授对我说过,“世界向两头延伸,一头是无限的小与细,一头是无限的大与广,一个人的智慧应该既能把握细微的东西,又能把握宏大的东西。”对于她来说,知识或许仍然在强烈地束缚着她,但在我看来,她已经是比我自由得多、智慧得多。更重要的是,她比我快乐得多,快乐也是一种能力,我从未拥有却早已失去。
“我记得你是不记路的。”我提醒她。
“对啊,所以我喜欢每一个新的地方,我不知道路,别人也不知道路,那些认识路的人就体现不出优势了。”
“那倒是。不过,找不到路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简直无法想象。在我的脑海中,地图线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嗯,之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就是……在出发点和目的地附近,我可以想象出来它们周围有哪些线路,但是,在出发点和目的地之间的线路我却怎么也连接不起来。我每次认路都是以家为中心,每搬一次家,我就以家为中心认识一个片区。所以现在认识的地方也不是太多咯。”
“剪不断,理还乱的线路毛线团。”
“相信心灵手巧的我,终会有理清楚毛线团的一天,然后再把心中的地名,织成一件毛衣。”
这真是一个充满了表达欲望的人啊,是不是因为长期和雕塑在一起,在沉默中蓄满了表达的力量?不过我喜欢她的语言,干净,简洁,就像她的性格一样神采奕奕,从来不拖泥带水,和这样一个旅伴度过一次旅行,的确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在心中暗自给旅伴打了高分。
一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我们走走停停,任由脚步率性地前进,但我总是会不经意地走到她前面。
“给你一个礼物。”突然,她绕到了我的前面挡住了路。
“嗯?”我在想,有什么礼物值得她大老远地带出来,我缓了缓神,从自我对话中抽身出来。
“把我送给你作女朋友。”她狡黠地一笑。不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曾经患过自闭症,我记得对她说过,我讨厌别人触碰我的身体,连母亲也不允许。
我想大叫,想甩开她的手,但看到她一脸的幸福,我忍住了,虽然我的表情看上去一团糟。内心另一个声音告诫着,不要这样,冷静下来,你应该尝试着改变。我一遍一遍地提醒着自己。
她挽着我的胳膊,那个感觉简直难受极了,就像鱼刺卡在喉咙,硬硬的,戳在我的肋骨和手臂之间。我不知道我的手应该弯起来还是垂下去,继续保持刚才的微曲会不会太僵硬,像是金属的管道有一个严肃的直角;如果垂下去她的手会不会顺着滑下去,那样是不是显得太不友好,她还会继续挽着我吗?还是会挽得更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挽过我的手,课本上也没有告诉过我。就这样保持着吧,现状是我唯一能感知的东西。我的痛苦与难受融入长长的街道中,只希望脸色看上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们依然一言不发地走着。
一串圆形的路灯像珍珠项链一样绵延到前方,珍珠项链的旁边,生长出一个湖泊。我尝试用路边的风景让自己打打岔,缓解糟糕的心情。
她一定是知道我自闭的,她在试探我忍耐的底线,她在故意激怒我!对,她一定是在故意激怒我!我脾气越想越坏,我无法理解自己,我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允许你进入了我的世界,但不允许你破坏我世界里的规则,我自己的生存规则。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也有我活下来的办法,我将近20年的生活状态不容许别人来打破,你不要试图改变我,我讨厌改变!你改变了我的行为,也就是侵犯了我。我渴望得到的是尊重,而不是同情,更不是救赎。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我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我停住了。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我现在很难受。”我没好气地说。
她没再多问,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她是知道的。
“现在好多了吗?”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气里面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好多了,对不起。”
“是我该说对不起才对,这样,我请你去喝杯咖啡,算作我的道歉。”她指了指对面的星巴克,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你要喝什么呢?”
“拿铁吧,简单一点。”
“那我要卡布奇诺。它的牛奶含量比拿铁少,咖啡味道更浓,口感要更醇厚一些。”
“我不太懂咖啡,只要提神醒脑就行。”
“那样也挺好,就不会对它有太高的要求。我也不是很懂,但偶尔也会听别人谈起咖啡要怎么品,什么气味、酸度、醇度之类的,还要考虑到它的什么种植、烘焙、调制……又是一个门很大的学问。经常听说什么茶叶也有生命,咖啡也有生命,总之不管干哪一行的人,老是要把它搞的那个对象说出点儿名堂来,仿佛没有生命,就编不了故事,就没有价值。”
“是我们生活得太粗糙了吧。”
“或许吧,只要这个味道自己喜欢就好,管它咖啡到底是有生命还是没有生命呢,或者只是咖啡师调得比较认真吧。我就很喜欢这里的卡布奇诺,浮在咖啡上的奶泡总是给人特别细滑的感觉,像丝绸一样,它是由热奶与细腻奶泡轻柔地浇在浓缩咖啡之上制作而成。看,还会形成一道奶胡子。”她说着就努起了嘴,像极了一个勤勤恳恳、上课还带示范的老师。我真是被师范专业荼毒太深,到哪里都带着职业的眼光。
那天,她跟我谈起她的家庭,谈起她的童年,而我只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她眉宇之间的灵动与自然,还有她的善良,像极了母亲。
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对她说:“我还想再尝试一次。”
她的表情拂过一次吃惊,她笑笑,又重新挽起了我的手。
虽然还是很不习惯,但是感觉比刚才好得多,我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
“好多了,不是吗?”
“嗯,现在轮到我不自然啦。”她又把手挪了挪,挽得更紧了。内心接纳,比什么心理治疗都更有效。
晚上吃了饭,我们去逛了当地的一家超市。这座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的春天般的城市果然被温带所厚爱,舒适宜人的气候不仅给了这座城市的居民良好的居住环境,还馈赠了这个城市许多蔬菜、水果,甚至连鲜花也加入了食材,是因为浪漫还是因为短缺?是浪漫吧。我们买了一些当地的特产,准备回酒店。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有趣的男人。
我们排在他后面,之前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感觉到他很不耐烦,终于排到收银台前了,我们就暂且称他为“收银台前男人”。“收银台前男人”只买了一瓶饮料,怪不得他不耐烦排这么长的队,我为他找到了个合理的解释。只看他精确地算着前一个顾客的时间,感觉差不多到他的时候,像贼一样伸出左手迅速取下货架上的安全套,又顺势捏在那瓶饮料下面,我以为看到了小偷。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前方,轻车熟路,似乎他也没去注意什么价格,莫非是常客,还是在排队的过程中死死记住了下手的位置,或者他真的准备悄悄带走?但捏在饮料下面捎走,这个位置或许还有待考虑啊。
真是失策,前面的顾客竟然是刷卡,又要再耽误几十秒,他紧张地盯着收银员的一举一动,双腿在不停地抖动,重心一会儿在左脚,一会儿又换到右脚。右手一直放在口袋了,等待付款的命令。
看到这里我瞟了一眼乙鸢,她正在玩手机,错过了这一刻的精彩。
收银员接过仅有的两样商品,认真地翻找着条形码,呵,他已经紧张到要死了。从外套的口袋中掏出钱,脚步想迅速离开,内心却急切地等待找零,急急完成购买任务之后,他飞也似地逃离现场。不知道今晚他身上会有什么故事发生,男主人公否已想好了台词,女主人公会答应吗?我默默地为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情况,暗自欣喜。我原以为只有女人买卫生巾的时候才会尴尬,原来,男人也有这样仓皇逃离的时刻。
想到这里我会心一笑,摄像机该停止联想了,结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