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小时候,我很怕她,因为她是最凶的那个妈。
从小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妈妈检查家庭作业”。字写得不端正,重练;算数算错了,重做;拼音写出格,重写。每次做作业,只要她一站在身边,脑子马上短路,心跳几近停止,我和妹妹都是敛气屏声,噤若寒蝉,却又总是越急越错。而她,火眼金睛,虎视眈眈,有错必查,逢错必究。每一次,都有可能爆发世界大战,当然,实力相差实在太远,那绝对是强国对弱国摧枯拉朽的作用力。
犹记得高二那年暑假,与女伴在她家的门前空地上闲聊,少女情怀,海阔天空,不知不觉夜色已晚,全然忘记了九点必须到家的约定。她寻觅而来,那身影一跃入我的眼帘,感觉一股西北风夹杂着冰碴子呼啸而来,我立马灰溜溜的站起就走,完全是落花流水,仓皇不堪。
大院子里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不少,寒暑假就是我们玩得最疯的时候。躲猫猫,过家家,跳皮绳,笑声闹声总是惊天动地。但只要邻居喊声“乐、满,你妈回来了”,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和妹妹也迅速窜到书桌前,摆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但只要一检查作业,马戏立马穿帮,又进入世界大战的循环模式。
她要求我每天早锻炼,不是爬山就是跑步,偶尔她会陪练,有时她要抽查。我隔三差五想偷懒,跑步变踱步,爬山变嬉戏,掐朵花游荡一圈就回家。她一见我脸未红、汗未出,就知道我偷懒了,可怜我当时一直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以为她躲在哪里观察我。有一次她说要检查锻炼效果,母女两人在警钟山脚同时出发,她如猴子般刷刷刷往山顶冲,我咬紧牙拼命在后面追,妄图证明平时的努力。可是一到山顶,我立马面孔煞白,冷汗直冒,关键是眼前万物突然变了颜色,成了黑白底片,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失去知觉……时至今日,那日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哎,顽劣的少女,年轻的母亲,在猫和老鼠的游戏里怎么可能取胜?
在她的严厉管教下,我的少女时代过得无比惨淡,因为哪怕我是有浑天本事的孙猴子,也被她牢牢压在了五指山下,怎么蹦跶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她又是最开明的那个妈。
三十年前,吃饱穿暖还是生活的主流,孩子们上学作业之余几乎没有什么消遣,更没有什么兴趣班之类。但她不是。
她带我们去旅游。初二的那年暑假,在表妹羡慕的眼光里,她带着四个小屁孩去普陀,睡在普济寺的禅房,吃在普济寺的食堂。整整一个星期,早出晚归,跑遍普陀的角角落落,听遍寺庙的晨钟暮鼓,踏遍百步、千步沙滩,人人晒得黑如泥鳅。大家都玩疯了,记忆中虽然餐餐都是青菜萝卜,但每人端起就是一大海碗白米饭。
她带我去看电影。我经常在放学路上被她和老爸截住,一个面包五分钱就是我的晚餐,书包总是放在火娟阿姨家里。《三剑客》,《佐罗》,《冷酷的心》,《桥》,《第二次握手》,《戴手铐的旅客》,《画皮》,《追捕》,《405谋杀案》《虎口脱险》这些经典的老片子一直深深的留在记忆里。忘记哪部片子了,好像是南斯拉夫电影,最后撤退时有一名游击队员眼镜掉了,结果牺牲了,这个情节被她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如紧箍咒般成为我保护视力的警示。不知还有没有同龄的小伙伴们记得《一双绣花鞋》,童年的记忆实在太深,到现在为止,逢到夜晚大朵大朵的黑色云朵遮瞒天空的时候,我还会心慌慌的以为天上会掉下一只绣花鞋。
她带我去学溜冰。她也不会,但她以法西斯那样严厉的目光要求我进入场子。我吓得要死,一则那双旱冰鞋实在难以掌控,二则在我印象里那都是小混混出没的地方。我扶着栏杆依然难以移动寸步,站在那里面红耳赤,手心里全是汗,脚像断了一样僵硬,但她绝不同情,不停地催促我,还美其名曰“不摔跤怎么能学会溜冰!”最后我以视死如归的心情终于迈出了脚步。我记得我是学会了的,但现在想来,就记得灯光球场上的白炽灯,工人文化宫旁边黑黢黢的城墙,以及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的社会青年,还有一个傻呆呆的我。隔了几天班主任以探寻的目光追问我晚上去文化宫干什么,我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我妈带我去溜冰”这句话。
她带我去学游泳。八十年代的小城,“庞水浴”的人不少,真正会游泳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更少。她让父亲厂里曾入选过省队的芳芳阿姨教我,她自己也身先士卒。当时凸凸凹凹的泡泡纱游泳衣还是个稀罕物,我几乎是冲着这件泳衣去学的游泳。所以当别人夏天只能在脚桶里擦擦身体的时候,我已经跟着父母亲一起在湖莲潭扑腾扑腾开始蛙泳了。
这个女人,在我成年以后,她和我们的关系很复杂。
她跟我是闺蜜。几乎每天晚上,没有特殊情况,我都会一边走路,一边与她通电话,短则五六分钟,长则一个多小时。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会与她分享。她的喜怒哀乐,也会与我同频共振。周遭的物换星移、事情的起承转合、大家庭的人情世故,絮絮叨叨,啰啰嗦嗦,母女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节假日,母女两个,最好的消遣,就是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一起逛街、一起散步、一起做好吃的。如果她来绍兴,就会撺掇我多与朋友聚会,总会说“妈妈在,家里你放心,你可以与朋友多聚聚”。每次我买了新衣服,她就说“好看!能穿的时候要穿,能吃的时候要吃”。她很放任的宠我,她的理论是“孩子小的时候,就是要严格,因为要做规矩;孩子大了,就是要宠,因为要让孩子明白什么是爱、懂得怎么去爱!”
她跟我儿子是兄弟。儿子小时,她跟孩子一起翻跟斗,一起在地板上匍匐前进,两个人相互嬉闹,不亦乐乎,惹得我在旁边目瞪口呆。她跟在我儿子后面“哥哥,哥哥”不停地呼唤,勾引着这个所谓的“哥哥”不停地给她讲故事,不停的教她数数,极大地满足了儿子当哥哥的欲望,消减了独生子女的寂寞冷清,无形中也锻炼了孩子。后来孩子大了,她比他矮了,儿子还经常一手勾住她的脖子,亲昵的俯在她肩上叫“兄弟兄弟”。
她和我先生是朋友。我们家里,老爸大而化之,我洒脱率性,两人臭味相投,是乐观潇洒的将就派。先生相对严肃,做事一眼一板,老妈崇尚认真,做事井井有条,两人惺惺相惜,都属于完美主义者。所幸两大阵营民主团结,和谐共生。我和老爸做菜,喜炸、炒,油水多多,他俩喜欢蒸煮,清汤寡水。我和老爸说话天马行空,纵横四海,他俩老是嫌弃我们东一榔头西一棍子。最可爱的是吃药,我和老爸是什么时候想到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几颗就几颗,他俩是医嘱说饭中绝不饭后,说两颗绝不三颗。她和先生如朋友般相处,让我这个做女儿的何其幸福!
她对我老爸是至爱。我没有细细听过她们的恋爱故事,但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老妈对老爸的感情,那就是“在乎”。工作中的老爸很忙,分管质量和生产,每年年三十都要值班,每每总是我和老妈温了酒带了菜送到厂里,从城东到城北,黑咕隆咚,从没有听母亲说过一句。退休后老爸每天打球、练字,母亲总是妥妥的操持了家里的一切。老爸一句“为父不管家中事”的背后,有母亲细细的长年的付出。有时母亲也会吃点小干醋,因为父亲大人热情洋溢、充满活力,老年活动室里的老太太总喜欢“老袁老袁”,她也会向我和妹妹抱怨,我们总是哈哈大笑,笑她的少女情怀。
这个女人,有很多绰号,“中央一台”,“火山”,“母老虎”,“法西斯”……
年轻的时候大家叫她“团眼”,因为她有一双脆生生、亮晶晶的大眼睛。她长得极美,眼睛大,牙齿白,鼻梁挺,头发黑,扎着两根小辫子,中等身材不高不瘦。不是那个年代常见的那种大姨婆似的女青年。记得与一次,她刚烫了卷发,时髦极了,一脚踏进院子,把我和一起玩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她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急,管教子女又严,待人接物干脆利索,做事风风火火,我们经常把她名字中的“灿”字拆成“火山”,来形容她的干柴烈火脾气。她一发火,我们老爸就说:哇,今天你们老妈这座活火山又爆发了。
曾经两姐妹叛逃过一次。暑假里按照妈妈规定的时间从外婆家回到了家中,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作业检查,我们两个心虚的不行。于是刚到家留了张条子就又往外婆家里跑,企图采用鸵鸟政策,能赖过一时就是一时。结果马上就被老妈逮捕归案。面对暴跳如雷的老妈,老爸插科打诨,说了句“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企图逗笑老妈,帮助我们姐妹过关。从此以后,这句出自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经典台词就这么深深的印在脑子里,成为我们成长过程中最鲜明的记忆之一。
我们有时叫她“母老虎”,一则因为她属虎,二则因为她严厉,三则她喜欢户外运动。当然主要原因是因为她凶。年轻时她的理想是想成为一名地质队员,用脚步丈量祖国的山山水水,年纪大了后有时叫她去广场跳跳健身操,她说“我宁可上山打老虎!”。现在一家人在群里互动,有时我们还会拿她开玩笑“当心,母老虎要发威的”。
她不喜欢花花绿绿,不喜欢低级趣味,闲下来时翻本书,看看电视。莺歌燕舞的卫视她不喜欢,她最喜欢中央电视台。《长征》《黎明时分》等精品电视剧才入她的法眼,什么韩剧、什么家庭伦理剧,她一般都嗤之以鼻。老爸封她“中央一台”的光荣称号,我们觉得名至实归。
这个女人,她身上的标签还有很多……
她是最贤惠的媳妇(之一)。爷爷去世后,奶奶成了大家庭的首长。在奶奶身上,既有一家之主的威仪,又有知识分子的清高、“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正统,骨子里还透着“杨二小姐”的矜持,还有着年迈老人的寂寞,现在想来其实并不好相与。但她与伯母、婶婶几个悉心照料,毫无二话。这只在我和妹妹面前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在奶奶面前说话轻言细语,做事妥帖细致。在我记忆中,她从未和奶奶红过脸。几个妯娌间也是相亲相爱,始终其乐融融。
她是最孝顺的二女儿。对待父母真的是没话说,外婆在时,娘家是每一个周末的归处,全家人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到地里摘摘菜,到山上去弄点松毛,普普通通的家事里蕴含的就是两个字“陪伴”。现在外公今年95岁了,天冷天热,刮风下雨,衣食起居,无一不是她惦记和照顾的内容,她和大家一起尽心尽力的照顾外公,连我家儿子都知道,只要是太外公的事,就是外婆最紧张的事。
她是最热情的“二姐”。姐弟5个,大小事只要一声“二姐~”,她就如一团热情的火,帮着弟弟妹妹们去解决一切琐琐碎碎的事。她关心着家里的每个人,操心着大家庭里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大到房子要不要买,小到牙齿疼了有没有去医院。她重亲情,讲付出,不计较得失,比共产党员还像共产党员。
她喜欢游泳。去年开始变本加厉,加入了冬泳爱好者行列。哎,这么寒冷的天气,这么漫长的雨季,你能想象一个七十岁的老女人,居然每天坚持冬泳。早上五点左右骑车20多分钟到湖莲潭,然后,啊,无法想象,凛冽的寒风中纵身一跃,进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仅仅是想象,都让我缩起了脖子。而她的回答是一个字“爽!”
她不会买衣服。小时候我穿的塑料凉鞋、连衣裙,用的中华铅笔、削笔刀,都是委托她的同事出差上海时带的。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多么神气,八十年代初,哪有多少人穿连衣裙,用深绿色的中华铅笔?记忆中她就给我买过一条睡裙,在上海第一百货,的确良,小碎花,两根肩带,A版,现在看来依然还是流行款,在当时,简直是新鲜得不得了,那时的人们哪有穿睡裙的习惯?这条睡裙我一直留到了2010年,始终很新,连岁月的黄斑都不曾出现。她出差买什么呢,买酒,各种各样的酒,汾酒、四特、剑南春、竹叶青,是不是很奇特?弄得我到现在看见老款的酒瓶都很有亲切感。
她爱干净。家里总是抹得一尘不染,即使一块抹布,也洗的干干净净。每次我们一离家,大小各类毛巾统统洗净归纳整理。一到我家,分分钟我家清洁度就提升十个百分点,要知道,我家的干净可是常年维持在九十分的。经她洗过的白衣服,那真叫一个雪白,记忆中父亲夏天时经常穿着雪白的破背心,在老房子腊梅树下悠哉悠哉的喝啤酒。
她有时很迷信。主要是迷信“书上说的”“专家说的”!书上说多吃胡萝卜能预防近视,于是饭桌上餐餐不断;专家说:“泡澡促进血液循环,排除身体毒素,放松身心,一举多得。”她就让我们多泡澡,转眼专家一句“泡澡是对身体阳气最大的损耗”又弄得她无所适从。有时她也会转发一些《炒菜时放一物,让你多活二十年》、《新骗局又来了,所有人要冷静,否则让你倾家荡产》之类的谣言,我一般都不去说她,因为这也是她对我们的爱,她喜欢就行。
她以为自己很年轻。公交车上,一看到有老人上车,她“腾”的就站起来让座,殊不知她自己也已经是照顾的对象了。一有重物,她习惯的对我说“放着,我来”,每每被我嘲笑“你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岁啊”。她去参加老年旅游团,车上车下总惦记着照顾别人……是的,革命人永远都年轻,这个老太太,虽然年近七十,但眼神依然清亮,动作依然敏捷,心中充满激情,小小的身子里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今天,是这个女人七十岁的生日。时光流逝,经年留影,在漫漫的岁月里,感谢有她的养育、管教、宠爱、信任、包容……余生,我愿陪着她一起慢慢变老,下辈子,我希望她仍然是我那个最亲爱的、最凶的、最开明的、最最最最好的那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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