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浩荡,如暮鼓晨钟。
高翰飞独自坐在江畔,水汽濡湿了他的葛衣。他神情落寞,两眼却如晨星般闪烁着一丝寒芒。任谁了解他的经历,都不会对此感到惊诧。一月前,他本是富家之子,锦衣玉食,坐不垂堂;而一把大火,让他家破人亡,仓皇似丧家之犬。高翰飞手里紧捏一块鹅卵石,又松了松手,想打个水漂,手刚一扬起,又缓缓放下,把鹅卵石捏紧如初。他双目低垂,江面上波纹荡漾,把他的思绪往一月前的那场大火拉扯而去。大火将前后三起院落都点着了。高家上下十三口人,加上仆役将近五十人,大多烧成黑炭。只有他半夜跑到厨房找东西吃才幸免于难。他见到的高家最后一个人,是他父亲高宏业。高宏业躺在高翰飞卧室门内,身上压着一根熊熊燃烧的木梁。高翰飞一边哀嚎着一边被浓烟呛得差点晕厥。他看到父亲身上被烧成深红的一片,他听到父亲喊出同县另一个富翁的名字,然后他就被滚滚的火焰和黑烟直逼出宅院,在后门坍塌之前,钻出火场,保得一命。
父亲临死前的叫喊又在高翰飞耳边响起,犹如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身体里汩汩流动的鲜血。这个月以来,他早已忘记这是第几次有这种感觉了。每当那个叫喊声随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出现,他的太阳穴就像锤子在轰击那样跳动。有时候是在半夜,他会从梦魇中惊醒,再也不可能安心地入睡,甚至要无垢禅师为他诵经持念,他才不至于发狂。
无垢禅师是高翰飞的救命恩人。那天晚上,高翰飞从火场中逃得一命,恍恍惚惚中一直走到郊外,最后晕倒在一座破败的寺庙前。如果没有人搭救,高翰飞在那种昏迷的状态下可能就沉入黄泉与家人团圆了。无垢禅师是个云游僧,恰好借宿于破庙中;天未亮便起来做早课,发现高翰飞倒在荒草萋萋的庙门外。那时,高翰飞高烧不退,早已不省人事。无垢禅师颇懂得一些医术,对高翰飞悉心照料,整整五天,终于把高翰飞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原本以为,如此长时间的高烧与昏迷,这个少年的脑子很可能被烧坏了。到底是我佛慈悲,也是少年福泽深厚,苏醒后两三天便恢复了元气,并且毫无痴傻症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叫高翰飞。无垢禅师已是耳顺之年,云游天下近二十载,阅历丰厚,而所见所闻之奇,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无垢禅师虽然好奇一个衣着甚是华贵(尽管有不少烧毁处)的少年,怎会遭此大劫,但毕竟老成持重,没有直接向高翰飞打听。不过,破庙距离青阳县城不过两刻钟的路,一次入城化缘,他于茶肆中听得高家豪门巨宅,一夜间化为废墟的事,心中便对那少年的身世有个大概的了解。至于其他的流言蜚语,无垢禅师也只是口宣佛号,置若罔闻。
无垢禅师见高翰飞神态落寞,似对前途一片迷惘;便要高翰飞跟随自己云游四方。高翰飞被自己救下一命,明显是与我佛有缘。他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高翰飞经此劫难,或许正是皈依我佛、修证涅槃的第一步。
高翰飞心如死灰,无垢禅师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似半点主见也无。平日里衣食住行站坐卧皆与常人无异,只是偶尔要犯一下魔怔。无垢禅师深知少年心结,少不得朝夕宣讲佛经,以期导引郁气,解其心结。高翰飞天资聪慧,凡无垢禅师所讲,一听即明。最后,他不免怀疑,是自己高烧之后,领悟能力得到了长足的提高呢,还是自己果然与佛有缘,竟然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
然而,佛理听得愈多,高翰飞心中的戾气愈重,已将近失控的地步了。
高翰飞手里还攥着鹅卵石,他起身往客栈走去。无垢禅师带着高翰飞走到江边,打算在渡口搭船,可是错过了船期。这个小渡口平日里往来的旅客并不多,所以两三天才有一班渡船。换言之,高翰飞必须在“江畔客栈”住下,至少两天。
半个多月来,高翰飞似乎遗失了“耐心”这种品质。他时时刻刻都需要做点事,比如赶路、找水、生火或者听无垢禅师讲解佛经。他无法容忍自己闲下来,因为那个名字以及那一夜的大火总是趁他闲暇时袭击他,让他心神慌乱,直想发狂。比如刚才。
高翰飞本来不应该一个人出来的,像这种不用赶路也不用生火煮食的时候,他应该缠住无垢禅师听讲佛经才对。其实,一个更老成持重的人,也不会在夜色降临之时跑到阒无一人的江边来,这是随时有生命危险的。高翰飞还不懂得这一点。无垢禅师懂,但是他没有告诫高翰飞。从这半个多月的相处来看,无垢禅师认为高翰飞不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所以他没想到高翰飞会背着自己跑到阒无一人的江边去。
高翰飞的确不喜欢独处,他离开客栈就是出来找人的。那是一个比高翰飞大两三岁的少女,穿着一件鹅黄色纺纱裙。高翰飞不知道那个少女姓甚名谁,他只知道,那个少女很迷人,脸盘就像一个剥了壳的鸡子。盯着她的脸看,高翰飞很容易就联想起每天都为他煮一个鸡子的母亲。她的身高跟高翰飞差不多,她看到高翰飞的时候,简直像极了一个睥睨天下的女王。高翰飞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的拥有过那种眼神。在高家,他父亲高宏业主宰着一切。他母亲则显得高贵文静、贤良淑德。他不记得母亲曾经打过自己。可是,当高翰飞与那个少女眼神相对的时候,却犹如脊背被抽打了好几十下。高翰飞本来打算去抄佛经的,可是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便跟随了过去。那个少女身边还跟着两个仆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纪六十开外,少的年纪跟那个少女相仿佛。高翰飞一看到那个少年仆人,心里就酸酸的,他嫉妒得要命。然而高翰飞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少女眼里,他其实就跟那个少年仆人一样。
那个少女正在耍小姐脾气,骄横得紧。老仆人试图劝阻少女出去。少女则把脾气全撒在少年仆人身上。
少年仆人姓李,在少女和老仆人口中,他就像一个宫里的太监一样,被叫做小李子。他生就一副宽肩膀,细腰长臂,浑身看起来矫健而不失力量。他本来是堂堂好相貌,可是在少女面前却只能点头哈腰,尽显一副奴才相。少女在老仆人的一再劝阻下,又骂了小李子一句,然后退了一步,说:“我不自己去,让小李子陪着我去,好了吧。”
在老仆人一副愁眉耷眼下,小李子又被少女训斥了一句,赶紧跟在她身后,往客栈外面走去。
高翰飞站在楼梯转角处,目送少女挟着满脸桃红般的怒气从自己身边走下楼梯。由于高翰飞的眼睛盯得紧,还被小李子恶狠狠地剐了一眼。
那个老仆人叹了叹气,无可奈何地走回仆役的房间。高翰飞一见老仆人关了房门,早把自己本来的打算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少女后面,像一条尾巴似的。如果高翰飞注意到小李子刚才那个可以杀人的眼神,估计他就不会那么大胆地钉梢了。
少女一路走一路训斥小李子,间杂几句评论那个老仆人的迂腐和顽固。小李子甚是小心地陪着少女,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口中忙不迭地应“是”。高翰飞则半是欣喜半是惊慌地跟着,时不时瞥一眼少女的身影,既贪婪又非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小李子应付少女的詈骂尚且不及,也就没顾得上发现后面跟着的尾巴了。
待走到江畔,高翰飞已是如痴如醉,浑然不觉身在何处了。那个少女估计是走累了,也骂累了,见江边萧条,江水一个劲地哗哗直往下游冲灌,也不觉得壮观好看,顿感无趣,就气呼呼地招呼小李子回客栈了。
高翰飞始料不及,与那个少女正面相对,霎时间红了脸。他慌忙低下头颅,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少女狐疑地看了高翰飞一眼,只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男孩简直像一根木头。她也不在意,只催着小李子赶回客栈,准备好热水给她泡澡。天可怜见,在那么一家小客栈,要足够一个人泡澡的热水,该费多少口舌和钱财才办得成这件差事啊!小李子苦哈哈地应着,往前紧赶几步,又不敢走得太快,离那个少女太远,一回过头来张望,免不得又受少女的几句呵斥。
直到两人走远,听不到声音后,高翰飞才回过头望一眼。因为刚才实在太尴尬了,高翰飞不敢再径直跟着他们回去,便独自在江边蹲了下来,又引来了那梦魇般的回忆。
高翰飞奋力将鹅卵石打入水中,也顾不得欣赏水花四溅了,撒腿就往客栈跑。那梦魇般的回忆就像一种病,高翰飞已是久病成医,所以一见发病的苗头,便晓得如何应付。只是,这样始终是治标不治本,以后还是难免受到那如山倒的侵袭。
无垢禅师正在找他,尤其是见他脸色苍白,询问就更是急切。高翰飞隐瞒了刚才的事,一两句话也就搪塞了过去。无垢禅师喧一句佛号,说:“刚才听掌柜的说,渡船至少要两天后才开。我们无需在此枯等,明天便沿着江水往下游走吧。”
如果是平时,高翰飞肯定不会有异议,尤其是要让他无所事事地坐等两天,他必定是迫不及待想动身的。如今情况却是不同,他心中还挂念着那个少女。她也在等渡船,自己还想再多看看她,哪怕两天后就要分道扬镳,那至少也还有两天的时间啊。所以,高翰飞略一沉吟,便说道:“师父,我们早已打算渡江,既然渡船需要等上两天,我们等两天就是了,为何要强行改变最初的决定,而不顺其自然呢?”
“痴儿,无需执着于当初的决定。”无垢禅师双掌合十,又说道,“为师是觉得这家客栈隐约间露着不详之气,恐有大事发生。出家人不沾因果,我们还是不要卷入其中的好。”
高翰飞心想:这师父好没道理,恐是囊中无银,才想出这等由头来吧。当下,他也想不出话来反驳,便点头同意了。
夕阳已没,客栈里亮起昏黄的烛光。客人不多,此时更是多已吃罢晚饭回房间歇息去了。高翰飞与无垢禅师也已经吃过斋菜,正坐在角落的一张方桌旁喝茶。无垢禅师神色安详,双手捧起陶土杯子,很是舒服地喝着茶,偶尔与坐在客栈门口的跑堂小二聊上两句。小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禅师,对自己口中所说的来往旅客的情况,都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随口胡诌的。高翰飞听得直犯困,心中陡然浮现出那个穿鹅黄色纺纱裙的少女双瞳剪水的娇俏脸蛋,瞌睡虫便飞远了,却更对无垢禅师与跑堂小二的对话感到无趣。于是,他跟无垢禅师说一声想先回房去,便起身走上楼梯。
高翰飞记得那个少女所住的房间,便在走近时刻意放慢了脚步,还装出对小二正在说的话感兴趣的样子。其实,没有人注意到他。客栈掌柜在拨着算盘,对小二真假参半的话只是无声地笑笑。小二这会儿正说得起劲,可是炯炯有神的眼睛都停留在无垢禅师的脸上。无垢禅师还是双手捧着茶杯的姿势,他双目低垂,似乎仅仅盯着茶水而不关心其他,只是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小二热情的讲述。高翰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过他的耳朵支棱着,全副心思都放在窃听那个少女的房间动静上。
房间里很安静,尤其是在跑堂小二的絮絮叨叨下,似乎那就是一个空房间。可是,房间里亮着灯,显然是有人在的。高翰飞停下脚步,眼睛盯着楼下,心里嘀咕道:她晚饭没下楼吃,应该是在房间里吃的。可是刚才并没看到有人送饭菜进去,那她到底在房间里面干嘛呢?这时候,无垢禅师抬起头,原本看着茶杯的双眼朝高翰飞那边望了过去。高翰飞毫不迟疑,赶紧走回自己的房间。
无垢禅师和高翰飞同住一间房。这是客栈里的下等房,狭窄阴暗,几乎像是地窖。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小方桌和一张床,说是床,其实是由三块木板拼成的。小方桌上摆着一根蜡烛,高翰飞借着夜幕降临前那微弱的天光,辨认出了桌子的方位,走过去点燃蜡烛。房间里没有椅子,高翰飞便坐到木板床上。床上摊放着无垢禅师的褡裢,一本佛经从袋子里露出来一小角。高翰飞本想抽出佛经读一读,打发打发时间,忽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声音,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细细一听,原来是那个少女的两个仆人在说话。
只听那个老仆人说:“这些钱是老爷给小姐的盘缠,要怎么花都必须经过小姐的同意。”
“小姐一次性要那么多的热水,这个不用钱吗?”小李子的语气显得很不客气。
“需要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笔钱掌柜的肯定会记在账上,根本就无须经过你手。”老仆人拍了一下桌子,十足的威严。
“掌柜说了,一下就要那么多热水可不好弄,所以这笔钱必须先付上。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口舌才让掌柜先供水再收钱的。”
“如果真是这样,掌柜的自会找小姐说,到时候我自然会把这笔钱先付上,也不用你操心。”
说话声停了一下,才又听到小李子稍显恭敬的声音:“我也是怕掌柜的会刁难小姐;尤其是那个跑堂的小二,我看他势利得很。小姐正在泡澡,如果让人去打扰她,最后吃苦的还不是我们俩。”
“唔……”老仆人的声音像一根崩紧的麻线,突然就断了。高翰飞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差点就脱体而出了。他似乎还听到,有液体从老仆人的脖子上喷涌而出。
小李子的声音又轻轻地响了起来:“老家伙,谁让你这么维护东家利益的。听我的话把钱拿出来,我们对半分了,你还可以找个地方去养老,也不至于成为刀下鬼了。“高翰飞又听到了利器放在桌面上的响声,然后就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小李子,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快点给我送饭来。”那个少女发出了尖利的喊叫。小李子听到了,高翰飞也听到了。高翰飞还听到,小李子正嘀咕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你这个小妞也给做掉,那几件首饰也值不少钱呢。”
高翰飞这次是差点就魂飞魄散了,他脑海里一直炸响着“做掉”这两个字。突然,那个少女甜美薄唇的脸压住了那两个字,高翰飞猛地站起来,拉开房门就跑出去。他还来得及看到小李子把被染红的小尖刀藏在背后,弯着腰走进那个少女的房间。
高翰飞顾不上其他了,他径直跑向那个少女的房间,距离只有两间房。在跨越这段距离当中,他还听到少女对小李子的斥责声。
小李子恭恭顺顺地向着少女哈腰称是,脸上不露声色,脚下却一刻不停地绕往少女的背后。少女已经习惯了小李子的态度。虽然小李子没有准备好饭菜,这要搁在平时,少不得几个大巴掌赏他;这会儿她刚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心情大好,骂过几句后,也不想再计较了,正想自己下楼去吃饭,也就主动走到房间门口,把自己的后背露给小李子下手。
小李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故技重施般靠上前去,左手伸出要捂住少女的嘴,右手则递出刀子要抹她的脖子。孰料,他的左手扑了个空,右手尖刀却捅进了一个人的胸口。
小李子定睛一看,东家小姐正一脸惊愕,脸上难掩一丝薄怒,而一个少年的胸口插着自己手上的尖刀,鲜血汩汩地往外淌。他终于醒过神来,放开刀子转身跑到一扇开向客栈外的窗户,纵身跳了出去,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那个少女这才醒过神来,冲着窗口大骂道:“小李子,别以为你逃得掉,我宫家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让我爹悬赏要你的命!”
“宫……宫家?”高翰飞脸色惨白,一听到这两个字,反问道。
“没错,我正是青阳县宫家大小姐宫春。”那个少女自报家门,又继续道,“你救了我一命,我一定会让我爹重重赏你的。我爹是青阳县有名的大善人,他出手很大方的。”
胸口处的刀伤疯狂吞噬着高翰飞的生命力,他耳边陡地响起那天晚上父亲的喊叫。高宏业喊出来的那个名字,正是宫楼。青阳县,只有一个宫家。他所救下的,是仇人的女儿。
高翰飞惨白的脸变得狰狞可怖,原本松开宫春的手又死命地拽紧。他双目赤红,似乎意识涣散地打了个转,眼光落在胸口的尖刀上。他抬起另一只手,从胸膛上拔出了尖刀。刀一离体,鲜红的血泉涌而出。
大量的失血让高翰飞的身体彻底瘫软了。宫春被溅上了满身的血,她觉得这个少年的整个身体都往自己身上倒,他抓住刀子的手又垂了下去,尖刀“哆”地一声插进木地板。宫春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娇红的脸变得煞白,死亡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朋友,轻轻扣响了她的心门。
高翰飞死在了宫春的怀里,两个人胸前都染上了一朵红色的命运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