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呆子,多好的仙丹就这么被你白白糟蹋了。”赤松子灌了口酒,“你若是吞了咽了,早就位列仙班,逍遥九天了,仙才实在太难得了。”
说罢长吁一口气。
此时天刚破晓,方才熄灭的火焰重又烧起,紫色的火焰窜上了屋梁,转眼间烈火熊熊,茅屋的废墟也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封居胥从水瓮里爬出来,倒着气,“老神仙,”他耳朵进了水,因刚才连番受到惊吓,讲得气若游丝,“没能成为神仙,固然可惜,可我不后悔,我不能眼看着爷爷被杀而无动于衷。”
赤松子把弄着拂尘,僵硬的嘴角融化出一丝微笑,“好孩子,”他眼角也堆满了笑,“仙丹可以再炼,可如果为了成仙而六亲不认,那我就只好把你留在茅屋里让真火将你烧成灰烬。”
“老神仙,”封居胥累瘫在地上,“多谢老神仙提点。可没能成仙,终是一件憾事。”
“不然。”赤松子将酒葫芦系于腰间,手执拂尘,“成仙多途,非止服食丹药才可成仙。得仙道者,多贫贱之士,心地纯正之徒,自古及今,渴慕仙道之人多矣,近的不讲,就说那秦皇汉武,指望一颗金丹、几株仙草便能脱去凡体、证得大道,被一伙儿假冒仙人的方士骗得团团转,倾国家之力送与众方士金帛子女,最后鸡飞蛋打,为天下笑,皇帝富有四海,却入了宵小的圈套,误入歧途,可见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不在于富贵,更不在于一两颗丹药。”
封居胥像个小孩一样带着痰喘笑起来,“快,”他呼吸急促,可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老神仙,快告诉我还有什么成仙的路可以走!”
“上士举形升虚,称之为天仙,你久在樊笼之中,被污浊之气日夜熏染,天仙之路你走不通。”
封居胥低垂着头,“哦。”
“下士先死后脱,称之为尸解仙,想成为此仙,必经一死,你可愿意?”
封居胥头摇成了拨浪鼓,“老神仙,就没别的路子可走吗?”
赤松子趁他低头黯然时一阵偷笑,捋了捋山羊胡子,“中士游于名山,见闻广博,得遇契机也可成仙,此之谓地仙。你可愿学?”
封居胥笑得呛到,忙跑去拉住赤松子的衣角,赤松子一脸嫌弃,“骚哄哄的,离我远点。”
封居胥赶忙后退,赤松子一挥拂尘,那污渍斑斑的衣裤登时清明,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全然不像个已过弱冠的人,“地仙好,”他绷不住流下眼泪,“您教我学地仙吧?”
“我教你?”赤松子故意拉长了调子,转身背对着他,“我都说了,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换句话说,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一切全在你自己。”
封居胥泄了气似的耷拉下肩膀,小声嘀咕,“什么嘛,这不是耍我嘛。”
“你说什么!”赤松子怒喝。
“没,”封居胥如被吓坏的小猫般缩着脖子,“没什么。”
“学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上你的忙。”赤松子瞪了他一眼,“不要光想着图好事,好事多磨,只要你一心求道,遍访名山大川,终有羽化登仙之日。你正心诚意,自有仙人相助,友人帮扶,届时白日飞升犹如探囊取物,我只怕你到时候不愿意脱去这肉体凡胎。”
“得偿夙愿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后悔啊,”封居胥急忙问,“老神仙,你适才给我吃的三丸白石是仙丹吧?”
“你说呢。”
“肯定是仙丹,我吃了后感觉飘飘乎有凌云之志,刀枪不入,什么都不怕了。”封居胥摸着小腹说道。
“放屁,”赤松子冷笑,“三个破石头蛋子都品出仙丹的感觉了。”
“啊,”封居胥下意识一摸脖子,脸都青了,“我吃的是小石子?”
“你怂成这样,我不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光说你看到的都是梦幻泡影怕你撑不住,”赤松子趁他抠嘴巴干呕时一阵窃笑,“别抠了,来,喝点仙水。”
赤松子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指捏出一个荷杯,登时荷杯扑腾翅膀飞入封居胥掌中,他一仰而尽。
“老神仙,”封居胥兴奋得涨红了脸,“喝了仙水就能顷刻之间飞跃名山大川,历尽人间洞天福地了吧?”
赤松子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等下你就知道了,”旋即正色道,“路在脚下,人间山川胜迹要一步一步走出来,没有捷径。”
“是,是,您教训的是,”封居胥笑得嘴都咧到耳朵了,“就跟徐霞客一样是吧?游山玩水还能成仙,真是一件妙事。”
“给你两嘴巴子,还徐霞客了还,”赤松子嘴角一撇,“名山大川自有神迹,得遇契机,你自会明白我这番苦心,不过,你虽然过了我这关,剩下的路可不好走,现在回头还来得急,别到时候哭爹喊娘请我去救你,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封居胥求仙心切,全然不觉去路的艰险,“老神仙,我只求脱离这肮脏世事,吃多少苦我都愿意。”
“那好,”赤松子捻着山羊胡子,“去路凶险,你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好防身,我给你指条明路,去绍兴会稽山找任公子。”
“然后呢。”
“你去找他就对了,”赤松子喝道,“问东问西的,不知道吉人辞寡,躁人辞多嘛,我成仙这么久头一次跟你这废话篓子讲这么多。”
封居胥脸上一阵燥红,“哦。”
赤松子左手拔出桃木剑,倒持念咒,“葫芦盛玄黄,乾坤日月动。一泓海水口中泻,庸人太虚历四方。”一声爆喝,“咄!”
天地日月冷皱成一团,封居胥滑到凹处,慌乱之中他想伸手抓个什么好固定身体,却发现四壁光滑,待抬头一看,自己原是在酒葫芦里,还没回过神,葫芦猛地上下颠簸接着轰然倒塌,像是有无数炸雷擂击着他的耳膜,他瞳孔因为惊恐而震颤不已,身子如土坷垃般滚出葫芦。
他大口大口倒着气,直起身子,见葫芦向东方射去,日光晃得他眼睛疼,只记得葫芦缩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于无形。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高兴地蹦了起来,一想到成仙有望就激动的浑身直打颤,只是感觉腹部疼痛难忍,他憋着一肚子屎尿往家里狂奔,在家门口时噗噗呲呲全拉在裤子里了。
爷爷从门里出来见他这么一副样子,赶紧把他扶进家里,他脸色灰白,像是被按在酱缸里泡过一般,蔫头耷脑一个劲儿的窜稀,屁股刚离开马桶,腹部又是一阵绞痛,赶紧坐回去,来回有个七八次,他难受的直不起腰活像个坐月子的婆娘,只听得咚咚咚三声石头落入粪水的声音,他恍然大悟,赤松子给他喝的是泻药。
“娃,”爷爷在外屋喊他,“咋今天不去点卯,赵师爷准你的假了?”
封居胥虚弱的连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扶着墙像裹了小脚的女人的一样走出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把爷爷给吓坏了,给他找了条干净裤子穿上,喂他喝了碗水,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封居胥才缓过神来。
他在椅子上叫苦不迭,连连叹气,耳朵蜂鸣,全然听不见爷爷在叫唤他。
“娃,”爷爷着急了,“娃,你这是咋了?”
“没啥,就是贪了几杯酒,肚子着凉了,”封居胥有气无力的说完这话,一想到今天还有公务在身就打了个激灵。
“你昨天咋没回家啊?”
“昨儿在王麻子棺材铺陪他吃了几杯酒,喝醉了,”他又啜了几口水,“爷爷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去点卯呢?要不又要被赵师爷骂了。”
“好,好,”爷爷赶紧把他拽起来,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晃到笼屉前,拿了两个窝头塞到他怀里,“快去吧,等你成了师爷,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现在你就是个学徒可别被人家说三道四的。”
封居胥用前襟将窝头一裹朝着衙门跌跌撞撞小跑而去,到县衙错过了点卯的时辰,毫不例外又是被一顿臭骂,他收拾好心情,开始整理公务文书,等到日上三竿,那股劲儿一过,轻松了不少。
他心里美得很,到绍兴去找任公子,这位任公子是何许人也?自己长途跋涉,从西北到东南所费不赀,眼下自己一穷二白,旅费从何出啊?他伸手摸了下瘪了的荷包,轻叹一口气。
“封居胥,”赵师爷吆喝他,“去给我沏杯茶去。”
封居胥赶忙放下手头的活跑去给他沏茶,恭恭敬敬端到他跟前,赵师爷是个老烟枪,嗓子眼总糊着一口浓痰,“呵呵呵呸”吐在封居胥脚前。
“小封啊,”赵师爷打起了官腔,“跟着我有一年了吧,”他含了一口茶水,“呵呵呵”噗呲吐到砖地上。
封居胥赶紧把毛巾递给他,“哎,哎,一年多了。”
他慢条斯理啜着茶水,上下打量着封居胥,人虽然窝囊了点,可还算老实,用起来比较趁手,“小封啊,有道是无幕不成衙,官老爷们净学一些八股制艺、举业文章,把这种敲门砖式的学问捧到天上,视刑名、钱谷这类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为末流,就说知县大老爷吧,”他扭头看了下门口,确认外面没人,嘴角抽了一下,“眼高手低,净写一些骈四俪六的应酬文章,从他当上这个县太爷到如今有经手过一件事吗,还不全靠了我跟李师爷,我管刑名律法,他管钱谷金帛,现如今李师爷去了藩司学幕,这抚署衙门乃全省公文之总汇,朝廷诏书也要发往抚署,想必李师爷在省里更是开了眼界,我赵某人也不甘心就在这小小的敦煌当一只井底之蛙,我打算去绍兴学幕,那里的刑名师爷个个历练老成,唉······”
赵师爷不知何故叹了口气,“师爷这一行凭的都是硬功夫,我已四十有六,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还得受这旅途颠簸之苦,这么着,你跟我同去绍兴,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到那吴越锦绣繁华之地见见世面,你要记住,学幕虽比科考容易,但也须胸有经济,通达时务,笔有文藻,善于应酬,妙于言论,更要二十步内,记诵难忘,举一反三,这些要点缺一不可,不如此,则无法超群绝伦,仅仅只能当个庸幕,捡别人的残羹冷炙。”
封居胥明白了,这是要带他去绍兴,他做梦一样,半天缓不过神来,口中喃喃,“这下可以去找任公子了。”
“你在嘀咕什么?”赵师爷脸孔一板。
“哦,”封居胥回过神,“我说都记住了,您老人家的提携之恩,晚辈今生没齿难忘。”
“你先别急着谢我,我得先考考你肚子里有多少货。”
“啊?”封居胥刚被考得屎尿齐流,一听到“考”猛地一激灵。
“啊什么啊!”赵师爷一拍桌子,茶杯震得跳了一下,“我可不想带一个酒囊饭袋去南方,到时候丢的可是我的人。”
“您考吧,”封居胥深吸一口气,他赶紧在脑袋里想《皇朝律例》的各条内容与义理。
“律例如古方本草,办案如临症行医,你自学幕以来,以熟读律例为主,未经手过案子,我只考你律例,你以后总是要办案的,不知律例的话,怕你只袭腔调,莫辨由来。你把《皇朝律例》当成游幕圭臬、枕中鸿宝,那以后自然财运鸿通、平步青云。”
赵师爷清了清嗓子,“那好,我就先考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