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葫芦在他掌中一言不发,他把它紧握在掌心,锁眉猜测——赤松子在酒葫芦里给闷死了?还是这个酒葫芦就是赤松子变的,故意不说话逗他玩?亦或者是酒葫芦仅仅只是一个传声筒,赤松子另在别处?
他百思不得其解,收起酒葫芦,“忙”起了手头的事。
五爷跟赵师爷俩人在院子中低声耳语到天黑,封居胥伸个脖子一会儿瞅一下,一会儿又瞅一下的,没赵师爷发话他不敢走,赵师爷朝他这边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手一挥,示意他可以滚蛋了,封居胥撒欢似的收拾好东西一溜烟儿奔出衙门。
酒葫芦紧攥手中,他心事重重。
“封哥!”
他回过神,见狗娃在王麻子棺材铺门口。
“狗娃啊,到哪儿去啊?”他寒暄一下,等着狗娃随便说个什么就可以走了。
“找五爷,你有见他吗?”
“哦,他在衙门跟赵师爷谈事情呢。这么晚了,还当差啊?”
“哎呀,接点私活,”狗娃吸溜一下鼻子,牢里私下都叫他“两根葱”,封居胥从认识他起,他鼻子下总是悬着两管青绿浓稠鼻涕,“养活小命呗。”
“呦呵,”封居胥来了兴趣,“可以啊,狗娃,都能接上私活了?跟你封哥我讲讲呗,也跟着狗娃哥你沾沾光啊。”
吸溜粉条子的“呲呲”声跟粉条子堵到鼻腔的“咚咚”声此起彼伏,“别开我玩笑了,”狗娃笑着说,一激动两管鼻涕差点变成变色龙的舌头射到封居胥脸上,亏得他闪身躲过,“封哥,都是些小钱儿,你肯定看不上,你封哥以后是要当刑名师爷的,要沾光也是我狗娃沾你封哥的光。”
“你就别啰嗦了,跟我讲讲呗,一会儿我泼烦了啊。”
“封哥别急嘛,”狗娃是个软脾气,一见封居胥不耐烦,也就不跟他兜圈子了,“还不是牢里又多了几个新鬼,棺材店王麻子托五爷照应照应他生意,我跑个腿儿,赚个辛苦钱。”
“照应生意?怎么个照应法?”
“这穷鬼嘛,”狗娃本想冷哼,可鼻子堵着呢,脑袋微晃了一下,“死了卷巴一埋。这有点家当的,一死就给他入殓,捡最贵的棺材给他买,可怜这些死鬼生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死后却比县太爷还要阔气。”
“你们可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他叹了口气。
“封哥,少打趣我了,”狗娃目光滑到半轮残月上,“我先去找五爷,咱回聊,回聊哈。”
“行,回聊。”
狗娃小跑向衙门方向,封居胥刚转身,一只鸟突然唱起歌来,是只画眉,它扑腾着翅膀飞到棺材铺靠门边的棺材上,巨大的黄嘴喙安在球状的身体里,摇摇晃晃,煞是可爱。
它的歌,拨动封居胥的心弦,这歌像是生命、未来、梦幻,一切捉摸不定的世事,而对于绕着灯笼扑火的蛾子来说,这歌无疑是死亡的警告,是将它们啄得磷粉纷飞,汁液四溅的大钳子里发出来的恐怖信号。
封居胥的心猛地一抽,再听画眉啼唱,哀怨之声不绝于耳。
“哟,”一个一脸麻子的瘦杆从棺材铺出来,“封师爷,站这儿干嘛,快进屋里坐坐呗。”
“王老板,我就是个学幕的穷酸秀才,一个听使唤的,师爷这名号我可受用不起。”封居胥想走,怕进棺材铺沾一身晦气。
“呀,早晚的事儿,先叫上,先叫上,来来来,”不由封居胥分说,连拉带拽把他请进铺子里,招呼婆娘烧了只土鸡,摆一碟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从立柜里取出一坛米酒,封居胥好几个月不沾荤腥,馋虫勾得他直流哈喇子,也就顾不上晦气不晦气,与王麻子推杯换盏,吃得酒酣耳热。
封居胥瞥见堂屋西侧叠放着一堆墓碑,“王老板,你家还做墓碑生意啊?”
王麻子捡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口中,“不是我王某人跟你吹,全城做白事生意的,我家当推第一,谁家老了人,要办白事,棺材、墓碑、花圈我家包圆儿,不用东奔西跑,就找我家,就齐活了,”他笑起来一脸褶子,“就单说这墓碑,就是那些专做墓碑生意的也没我家备得齐全。”
王麻子兴致很高,径直走向一块墓碑,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封师爷,你看,”他手指摩挲着墓碑顶端,“这块是帝王黑,您瞧这色儿,这亮儿,温润雍容,专门给地主老财备的,”他围着帝王黑拿手摩挲着转了一圈,“侧面、背面磨得光不溜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就连基座统统都磨得亮堂堂的。”
他借着酒兴,走到另一堆墓碑旁,“这堆是芝麻黑,”他活动了下脖颈,蹲下摩挲着芝麻黑的表面,“这种呢,只给正面磨平,侧面跟背面不管,比不得帝王黑,可色儿亮,小康之家多买这种。”
墙角乱七八糟叠放着一堆表面坑坑洼洼的墓碑,王麻子手一指,返回餐桌,边走边说,“那边都是便宜货,是给穷光蛋备的,这些人生前没享过一天福,死后家里人借钱赊账也要给他们买一块,都不好说是感人还是荒唐,穷的都吃不起饭了,还要顾着穷人这张不值钱的脸。”
“穷人也要脸啊,”封居胥反驳道,“而且这些穷人生前老老实实,辛苦了一辈子,死后怎么就不能有块墓碑?哪怕是块便宜货,总比没有强吧。”
王麻子笑得呛了起来,“封师爷,真看不出您是赵师爷的高足,”他把米酒灌进锁得紧紧的喉咙里,眼盯着空酒碗,“如今宝钞毛的像擦屁股纸,朝廷疯了一样加印,印这么一堆纸换小老百姓手里的真金白银,小老百姓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被朝廷这一镰刀割下去,能每天有块窝窝头吃就谢天谢地吧,还买墓碑了还,笑死了,买副薄木棺材,立一木碑就不错了,死人就别拖累活人了。”
王麻子恶意地狞笑一阵,“封师爷,您跟着赵师爷这么久,怎么会发出如此高论?真令小人费解啊,”他倨傲的靠到椅背上,“赵师爷可是从来都不顾穷鬼死活的,穷鬼穷得骨头上连个肉丝都没有,咬着咯牙,他专咬富户,胆大心狠,一咬一个准,你学幕应该学这个,怎么净说一些为穷人张目的屁话。”
王麻子越说越露骨,先前还能假意逢迎,三杯两碗猫尿下肚儿便本性毕露。
封居胥脸一黑,“不早了,告辞。”
“别呀,再喝点,”王麻子拽着他的胳膊往下按。
封居胥使劲儿把手抽回来,头也不回的走出棺材铺。
他觉得恶心,王麻子那张笑脸想起来就毛骨悚然,刚好酒劲也上来了,他脚踩棉花般走得歪歪扭扭,酒葫芦从袖子里蹦了出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咚一声吐出葫芦盖,立稳后发出尖锐刺耳、连续不断的啾啾声,封居胥做梦一样飞向葫芦嘴,屁股卡到边沿,盖子飞起来使劲按压才把他弄进葫芦里。
等他醒来,环顾四周,赤松子徐行长啸,鸾鹤围绕一茅草屋缓缓飞翔,茅屋散出阵阵松香,彩云覆在屋顶经久不散,他不觉看呆了。
“进去。”赤松子说罢径直进屋。
封居胥赶忙跟上,屋中正堂处摆了一个大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照四壁,窗户纸被热浪推得直打颤。
更有玉女九人环绕此炉,个个凤冠霞帔,娇艳欲滴。炉前一条青龙,炉后一只白虎,
龙虎鼻息如雷鸣,口中均流着涎水,他不觉后退一步,刚把脸转向赤松子,又被惊着了。
此时日薄西山,赤松子身上的青色长袍渐变为绛红长帔,头上的竹簪子一晃而为黄冠。
“老神仙,你······”
“嘴张开。”赤松子从袖中掏出白石三丸,取来一杯清酒,递给他,“就着酒把它吞了。”
他不敢耽误,三丸白石就酒一仰而尽,本以为喝了之后会脚下升云,飘飘欲仙,可什么事都没发生。
赤松子取来一张虎皮铺在椅子上,面东而坐,告诫封居胥:“一句话都不要说,不管是神仙、恶鬼、夜叉、猛兽、地狱,甚至是你的亲人被人绑了,都要咬紧牙关,因为你将要受到的痛苦都是不真实的,幻化出来的,你只需不动不语,安心莫惧,终无所苦。一定要记住我刚才说的。”
赤松子言罢倏忽离去,封居胥追出堂屋,他早已没了踪影,只见庭中有一巨瓮,里面注满了清水。
突然间地动山摇,像是有千军万马朝着这间茅屋冲杀而来,呐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他耳膜疼,他正惶惑不知所措,大门被一刀劈开,一位全副披挂的金甲将军,身长仗余,声如洪钟,面如重枣,光芒摄人心魄,身边侍从亲卫数百人,张弓拔剑,威风赫赫,将军快马扬鞭,直入堂前,指着封居胥喝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挡本大将军的路!”左右侍从竦剑逼问封居胥姓名,又问他在干什么。
封居胥额头上汗下如雨,谨记这是幻影,默然不答。
“匹夫!给我杀!”将军咆哮道,唾沫星子飞旋着洒到封居胥的脸上。
受到这等惊吓,他青筋凸起,呼吸紊乱,可依旧一声不吭。
兵士们呼喊着冲向他,乱刀齐下,万箭攒心,一管腥臊的热尿顺着裤管流了一滩。
将军见封居胥不为所动,带领兵士怒骂而去。
他虚弱的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瘫软在地上,随即大口大口的喘气。
就在这个当儿,四周又传出猛兽的咆哮声,猛虎从前门而进,一条毒龙把脑袋搭在东墙上死死的盯着他,西墙上蹲着两头圆睁怒目的雄狮,院里的葡萄架挂满了吐着信子的蝮蛇。
封居胥扛过了刚才的考验,他不断地默念,这是幻影,这是幻影,艰难地站起身来,腿却一直在哆嗦。
毒蛇猛兽见他敢站起来,像是在发出挑衅的信号,顿时虎吟龙啸,狮吼蛇嘶,利爪、毒牙就要将他撕得粉碎,他虽脸色煞白,却终不发一声,它们黔驴技穷,也便一一散去了。
此时风雨大作,茅屋被刮去三层茅草,天地像被罩在一口巨大的锅盖之下,伸手不见五指,他彻底瘫软在地上,天像是破了个窟窿,水“咚、咚、咚”直往下灌,他被洪水冲的四仰八翻,刚才那位将军领着一群狰狞厉鬼怒吼而来,“说!”他指使手下的鬼怪架起一口大锅,“说出你的姓名,就饶你不死,不然把你煮成一锅肉羹。”
封居胥挣扎着抓住一棵松树,勉强站起来,以免嘴里呛到水,依旧一声不吭。
将军气得七窍生烟,把他丢入锅中,那锅像个无底洞,他跌落在鬼魂飘荡的阴曹地府,哆嗦着站起身,牛头马面将他架起来带到阎王面前,阎王眯着眼,阴冷的问道,“你这妖人,姓甚名谁?”
封居胥铭记赤松子的告诫,将这一切都视为梦幻泡影,他紧抿嘴唇。
阎王见他一声不吭,手一挥,案上一台明镜现出爷爷的身影,他被将军打翻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小屋里瑟瑟发抖,将军狞笑着就要一刀剁掉他白发散乱的头。
“不要!”封居胥大喝,声还没落,发现他自己又坐在那间茅草屋中,赤松子正坐在他面前。
天刚破晓,丹炉内的火焰窜上了房梁,茅草屋被烧塌了,赤松子提溜着封居胥,把他扔到水瓮里,火登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