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爷手指敲着桌面,“你听好了,读刑律时,要牢记关于律文的哪八个字?”
“以、准、皆、各、其、及、即、若”,封居胥应声而答。
“好,”赵师爷接着再问,“这八个字各有特定的意义,不能出任何舛错,否则人命关天,所关甚巨。”
封居胥心里只觉好笑,一锭银子放律文上便能把这八个字给熨平了,“晚辈谨遵教诲。”
“我再问你,”赵师爷喝口茶,“八字之外,还当细究哪几个‘律眼’?”
“但、同、供、依、并、从,”封居胥不待他问紧接着说道,“除这六字律眼,还应分辨从重论、累减、递减、听减、得减、罪同、同罪七词之差异。”
“很好,”赵师爷头一次赞许他,“师爷用律,好比秀才用四子书,四子书解错,其害止于名落孙山,可律文解错,其害必定延及生灵。”
封居胥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些律文他早已经吃了咽了烂在肚子里了,可从来没见赵师爷这么具体而微的使用过。
“我们明日出发,你回家准备准备,今天就不用做事了。”
封居胥谢过赵师爷,步出衙门,刚好碰见前来办事的狱卒五爷,“五爷好”,他打了招呼就要走。
“哎?”五爷拖长了调子,“小老弟你今儿手头没事?”
“哦,明天要跟着赵师爷去绍兴学幕,我回家收拾东西。”
“呦呵,”五爷立住身子,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可以啊,你老弟飞黄腾达的日子要来了,都说‘无幕不成衙’,这绍兴师爷遍天下,我听人说,前年朝廷驱逐借办案营私舞弊的在京的绍兴籍师爷到涿州,这涿州城外竟有了大绍村和小绍村,绍兴师爷真是多如牛毛啊,我看是‘无绍不成衙’。老弟啊,赵师爷这是要栽培你啊,到绍兴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哥们儿啊!”
封居胥一脑门子求仙问道,对学幕早已意兴阑珊,“哦,行吧,我先回去了啊五爷。”
“咦?我说你小子怎么全然不放在心上?”五爷语带不解,“多好的差事!你呀你呀,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啊,”封居胥应付了声,“哦,高兴啊,感恩啊,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五爷您的提点了。”
“这还差不多,”五爷病态的自尊心容易受到刺激,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敞亮不少,“赵师爷凭那宝物就赚了个盆满钵满,这要是从绍兴回来肯定又要学到不少绝招。”
“哎,对呀,”封居胥想起那天五爷话没说完,“五爷,什么宝物啊?”
五爷的虚荣心被搅了起来,他轻哼一声,“也就是一枚伪章。”
“伪章?”
五爷反背着双手,神情高傲,要是想听他说下去,就得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五爷您见多识广,给我讲讲呗,去绍兴学幕之前先跟你五爷学习学习。”
五爷呵呵笑了两声,“朝廷诏书与六部行文下达敦煌,这天高皇帝远的,赵师爷稍微将公文中的字句增添或删减一些,县太爷这种书呆子保准看不出来,底下人也只管执行命令,那你想想看,这法律不成了他赵家的法律了吗?他自然是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再加上他私刻的伪章,给这律文上盖个戳,比阎王老子的生死簿还要管用。”
“县太爷不懂律法我倒是知道,可是私刻伪章这种事怎么能瞒得过县太爷?”
“前年有一人犯了事,这家伙家里有钱,在狱里吃香喝辣,上面判了他个斩立决,”五爷鄙夷的笑了起来,“哎哟,那小子哭的哟,我们都拿了他的好处,就劝他家里人找找赵师爷,人赵师爷发话‘给我五百两,我让你儿子活。’那家人也不敢耽误,星夜把钱送到赵宅,你猜后来怎么着?”
“给他捞出来了?”
“哎!”五爷一点头,“这小子纠集一群无赖打死了人,按说他是主犯,可赵师爷另备了一份判决书,原文不动,就是把主犯与从犯调换了个,伪章加盖,齐活儿,县太爷目瞪口呆,可也不敢追究,一来木已成舟,这事要被捅到上面他那乌纱帽就不保了,二来县太爷也不干净,平时聚敛都通过赵师爷,小辫子抓人手里只能装糊涂了。”
“那顶了缸的小混混家里人能愿意?”
“他家人都死完了,一光棍儿,没人管。”
“哦······”封居胥越发厌恶师爷这个行当了,“行吧,听五爷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这也不早了,您忙您的,我还得回家收拾收拾东西跟爷爷告别呢,等我绍兴回来,给您带两瓶黄酒孝敬孝敬您。”
五爷满意的颔首,“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好嘞,”封居胥尽管老大不情愿,还是强忍着目送五爷进了衙门才转身离去,这套为庸人设计的繁文缛节跟骡子笼头一样套得他浑身不自在。
封居胥回到家中与爷爷说了赵师爷的安排,爷爷先是满眼泛笑,旋即老泪纵横,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眼泪汇成一片水光。
“娃有出息啊,”老人哆嗦着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唉,本来要把这当棺材本的,你先拿去用吧,我等着享你的福呢。”
封居胥推让了几次,扛不住老人的坚持,他把银子塞入怀中,冲着爷爷磕了三个响头,早已泣不成声,爷爷奉献年华,忍受煎熬,把自己可怜的生命消耗在这狭小的屋子里,不讲条件,不讨价还价,不计较得失,完全出于对他的爱,他塞给封居胥的这片真情足以重新塑造一个世界,他却只觉得自己给得还不够多。
爷俩吃完窝头,爷爷躺下就睡着了,封居胥却如碾盘般辗转反侧,他点亮油灯(平时起夜都是借着月光,他们舍不得点灯),借着明暗不定的火花细看爷爷的脸,他睡觉时普普通通,跟自己没什么两样,倘若他具有某种特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那该多好啊。
第二日,一向喜欢睡懒觉的他起了个大早,他没有唤醒爷爷,背起行囊,轻手轻脚走出家,做贼似的关上门,他没有回头,心里一阵抽紧,想起爷爷背倚着门闩的侧影,猛吸一口气,快步离开。
到衙门时,赵师爷已经等了他一会儿,将一张印有“制造之宝”的纸张递给他,“这是乘驿的凭信,你收好。”
封居胥将这张“符验”小心翼翼叠好放入包裹里,这要是丢了,沿途马匹与食宿也就成了问题了。
本朝太祖深谋远虑,鉴于前朝驿路荒废,驿递差遣过于繁重,故而整顿驿传立法,以防前朝弊政,榜谕天下,规定任何人“不得擅乘驿传船马,违者罪之”。之所以颁布此法,只因本朝开国之初,功臣贵戚恃势凌驿,并无符验却强索车马船只,甚至鞭打驿中吏夫。没承想时移世易,如今国势日衰,朝廷法令松弛,各地驿站重又差遣频繁,本来赵师爷去绍兴学幕纯是他自个儿的私事,却能通过县太爷的关系弄个因公出差,非但不用掏一文钱差旅费,还能大沾公家之光,岂不美哉。
他俩坐上县里的马车,颠簸了一天一夜到了酒泉驿舍,下车时俩人无精打采、东倒西歪,这驿舍厅堂宽敞,仪门巍峨,鼓楼翼然临于街衢,徐行前进,厢房耳房排列井然,驿丞赶紧出来迎接,验过符验便命手下收拾出两间厢房,嘱咐厨娘烧饭。
厨娘约摸有个二十岁光景,她把发髻垫得高高的,梳得密笼笼的,她的头发上撒着紫粉,使她的身材显得更高,紧贴瓜子脸的水鬓描得细长,嘴像是半开的石榴一样嫣红可爱,脖子上围着一条藏青色丝帕,彼时一阵清风涌进,丝帕袅袅轻拂面颊,血色罗裙缀以圆花方块,裙有销金托,自后翻出,每走一步都像身后涌起一个浪,缀有铃铛的胳膊裸露在黑底洒红花的无袖长衫外面。脚踝间系着一条红绳,使她走路时步伐均匀。
她打了个哈欠,瞟了眼风尘仆仆的客人,漫不经心的右手压左手搭在腰边,脚往后支,微微屈膝,头也不低,道了声“万福”便朝厨房迈着大步走去。
“没大没小的!”驿丞在她身后朝着人影骂道。
“不打紧,”赵师爷心里暗骂这丫头太没教养,“姑娘长得俊难免傲气嘛,咦?看你俩这关系,她莫不是你家亲戚?”
“您真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啊,”驿丞恭维道,“这死妮子是我外甥女,爹妈染疫病没了,看她怪可怜的,就把她接来,我膝下无儿,就这么一外甥女,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把这死妮子给宠坏了,好在她随她娘,烧得一手好菜,总还算有点用,就把她安置在驿站当个厨娘,不能让她闲着,闲则生事嘛,我都五十多的人了,折腾不起,把他放在驿舍也好看着她,省得她净整一些幺蛾子,这死妮子可不安生了······”
赵师爷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听他这么唠叨下去说个没完没了的,心里非常的泼烦,只想洗把脸就睡,“那个啥,”他干咳一声,“我跟我弟子实在是不堪旅途辛劳,就先休息了,等睡够了找兄弟你喝两盅,你看······”
驿丞也识趣,知道这是不愿意听了,“行,行,”他憨笑着摸后脑勺,“你看我这嘴上没个把门的,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他打发驿卒领二人去房间休息。
封居胥进屋,告谢了领路驿卒,关上房门,躺在窄床上,头枕着叠成豆腐块的被子盯着房梁发呆,刚才那女子的一举一动就像猫爪儿一样挠着他的心,他想着想着,咧嘴笑了起来,哈喇子挂在嘴角,毕竟一路颠簸,他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还顺带吹出一个鼻涕泡。
待到黄昏时分,驿卒挨着房门喊他们吃饭,封居胥揉着惺忪睡眼弓着身子伸个懒腰,赵师爷早已穿戴整齐,一脸严肃。
两人走到厅堂,堂中央摆放着一张方桌并四把椅子,封居胥先抽出一把椅子让赵师爷落座,待赵师爷屁股一贴椅子他赶紧轻轻一推,等他前后磨磨屁股,表示坐好了,封居胥才敢落座。
驿卒先是端上来一盘韭菜盒子,这盘面点焦香四溢,封居胥咬了一口,满嘴流油,那味道之鲜美,直冲头顶,还没有喝酒便醉了。
“二位,这是冰酪,请慢用。”驿卒放下两个冒着冷气的小碗。
封居胥端起来拿小勺子舀了一口放入嘴中,只觉琼浆沁人心脾,枯喉干肠被瞬间滋润,心头洒下一场甘霖,可谓寒沁心脾爽似秋,好吃的让他直哆嗦,这冰酪比脂还滑,酸酸甜甜,比嫩豆腐还要嫩,封居胥只觉舌尖开出了一朵花,他舔舐着奶酪上横躺着的一片鲜红的山茶糕,吃多了舍不得,吃少了又不入味。
“牛肉煎包,二位慢用。”驿卒放下一大盘水煎包,每五枚一排连至一起,翻过来放在盘中,底部焦黄一大片像扇子一样,斜盖盘中,煞是漂亮,一定是在饼铛中煎得外焦里嫩,可是怎么连成这一大片的?他猜是煎包入铛时底部蘸上粉浆,又靠粉浆把五枚连在一起,他拿起一枚,咬一口,香脆好吃,包子都不大,里面的馅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摸着他饿瘪的胃囊,馅儿里牛肉中夹杂着黄芽菜,肉与菜难解难分,菜借肉之油泽,肉借菜之鲜美,相得益彰,合之双美。
封居胥吃呆了,嘴里嚼着煎包,眼睛盯着门框,一双绣花鞋映入眼帘,他循着鞋子往上看,竟是做这顿饭的小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