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的烟火最熨帖人心,市井的嘈杂藏着平凡人拥抱生活的热情。
一晃都二十年了。记得那时我刚上高中,我家从老城区的破旧平房搬进了新城区宽敞有上下水的楼房。在老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中,我们一家告别了曾经喧嚣拥挤的破旧居民区,来到正在发展中的新城区。那时的新城区除了几幢高大的住宅楼,就是路边娃娃手臂一般粗细的小树苗,讲真的,当时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乔迁的喜悦,反而有种被“流放”的感觉。就连早已厌烦排队上公厕的老妈,刚搬进新家就开始抱怨街边连个卖菜的都没有。
老妈的抱怨是有效的。抱怨了没多长时间,一夜之间小商贩们像是“闻讯赶来”一样,满载着一车车蔬菜水果,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支起摊场。每天早晨,大人们上班前,来不及梳洗打扮就赶集似的跑出家门,趁早抢购回新鲜的果蔬,然后才能踏实地去上班。高中时,每天睡不醒,早晨梦游似的走出家门,是路边讨价还价的人们,还有树上叽叽喳喳的雀儿唤醒我的脑细胞。
一条街上少说有十几家卖菜卖水果的摊位,有一家生意格外火。在操着此地话的人群中,他的“川普”显得特立独行,而且他还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个头不高,身材浑圆,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像是一个账房先生。与其他摊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不同,他十分热情。不管你买不买他的菜,他都会问上一句“吃啥噻?”,有时还将摊上品相差点的西红柿、黄瓜塞上一个给你。面对挑三拣四的买主他也从不生气,只是把弄乱的菜再重新摆放好。慢慢,人们都喜欢去他那里买菜,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反正一说“眼镜”,都知道是他。
路边摊方便了小区居民,也带来一些矛盾。这斤斤计较的买家和缺斤少两的卖家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竞争,很多摊主把价格压低,自然在秤上做起了手脚。上下学路上,时长不短就能看见有人拎着自家弹簧秤跟摊贩理论。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有人找“眼镜”的后账。我问妈:“眼镜”的秤准吗?妈说:买的不如卖的精,秤准了怕是连赚头都没有了。人家出来挣钱不容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行了,总得让人家吃口饭吧。不知道为啥,小区的人们对“眼镜”总是格外宽容。
在这些摊贩中,“眼镜”也是最有契约精神的。不论寒冬酷暑、风里雨里,不论你下班早晚,“眼镜”就在那里等你买菜回家做饭,从不爽约。我参加高考时是最后一年在7月考试,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下午去考场的路上昏昏沉沉,小区门口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路边就剩“眼镜”一个摊位还在。“眼镜”正靠在他的农用三轮车上打盹,我经过时他醒了,看见我一个轱辘爬起来,问我是不是去考试?我点点头,“眼镜”赶忙从车上抱起一个西瓜,用专业的手法拍了拍,娴熟地切下一牙递给我,“吃块瓜,中状元。”记得那块西瓜像是烤熟的,热气腾腾的,但是我的心里却清爽甘甜。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感觉路边的树都对我笑。“眼镜”那天也格外开心,老妈说他“鸟枪换炮”了。原来“眼镜”租下了小区门口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底店。店里摆放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店外依然支着他的地摊,蔬菜水果的品种更全了。小店栏柜后面有一张床,这次他不用再睡马路边了。小店地方不大,可是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这是他老婆的功劳。有了这间小店,“眼镜”把老婆和小女儿从四川老家接了过来。小店里每天充满欢声笑语,“眼镜”干劲更足了。春天炒干货,夏天卖西瓜,秋天大葱土豆白菜南瓜各类冬储菜一车接着一车卖。“眼镜”的老婆则在小店门口支起灶台,每天萝卜白菜却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整个小区都弥漫着他家的饭香。以前,人们在小店前驻足是跟“眼镜”聊天,现在人们到了饭点也不回家,是想想跟“眼镜”老婆学道正宗川菜。
跟“眼镜”不一样,“眼镜”老婆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平时不爱说话,总是低头干活,忙进忙出的,平时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责骂他们的小女儿玉宝。玉宝刚来时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别看从外地来的,很快就成了孩子王,小区年纪相仿的小孩儿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玉宝、玉宝叫个不停。玉宝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谁家孩子吃了他家棒棒糖,谁家孩子吃了雪糕没给钱记得一清二楚。小姑娘淘气起来,也只有妈妈管教,妈妈一边打屁股,一边不停用四川家乡话呵斥,“眼镜”在一旁一边照顾生意,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心疼地看着女儿,却又不敢上前阻止。玉宝就这样在虎妈猫爸的爱护下,从不会说普通话的川娃子,长成一个大姑娘,说着标准普通话,不像他爸这么多年还是只会说“川普”。别看“眼镜”平时溺爱女儿,不动孩子一根毫毛,可是发起脾气来还是很有威力的。记得参加工作第一年,休探亲假回家,在“眼镜”家小卖店给爸妈买点礼物。可是小店里没人。只见“眼镜”拎着玉宝的衣领,怒气冲冲地从马路对面拽了回来。玉宝还没站稳,“眼镜”一个巴掌就呼了上去,大声的骂道:“不好好学习,你想干啥?也想像你老子一样摆一辈子地摊?”说罢,玉宝哭了,“眼镜”也抹起眼泪。
后来,我结婚生子,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很少回老家。有时在农贸市场买菜时偶尔还会想起“眼镜”当年卖菜的样子。前年,我生了儿子,回老家休产假。曾经我家那城市地标般的小区,在新起的楼群中不再起眼,小区门口“眼镜”家的店破旧了很多,却依然干净。“眼镜”的头发都白了,他也不像以前,爬高上低地装货卸货了,而是坐在小店门口佛系销售,买东西的人们大多自主选择、自助称重,最后自己扫二维码交钱。
“‘眼镜’叔,你也赶时髦开起无人超市了?”
“眼镜”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那口川普:“都是熟人了,不用客气。”
玉宝已经成了高中生,住校,不经常回家。小店里又多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听老妈说,这个小男孩是“眼镜”的孙子。“眼镜”靠摆摊给儿子在老家县城买了楼房,娶了媳妇。这不,儿子儿媳都进城打工了,把孩子交给他们老两口带。
眼镜跟人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再干几年,把玉宝供到大学毕业,就不干了,回老家把房子翻修一下,享享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