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半夜里,万清做了个梦。
梦见她不知因为什么,把一个男人惹火了,一记又一记地打她耳光,而她,像一个被吊起来示众的木偶,丝毫没还手之力。
站在旁边的李影见状,火急火燎地冲上来,没想到反被男人一脚踹倒,然后,再加一脚,两脚……
万清声嘶力竭地想阻止,奈何身体像灌了铅,纹丝不动,她只能吼叫着,最后把自己叫醒。
醒来后,她久久地躺着发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好像从身体到灵魂,都被殴打一顿。
即使在梦里,她们依然谁也救不了谁。
微信有新信息提示的声音,打开,是陈新铭发过来的。
“按照现在的科技手段,女人到60岁都有可能怀孕,且现在已有成功案例。”陈新铭发过来一堆资料,以及最后的总结。
万清想起冼秀英的白发驼背,感到啼笑皆非。
她有很多大胆的想法和假设,但没一个敢成形,让它具象化,因为任一个,都像一把把抵住喉咙的匕首,分分钟破皮削肉,要人命。
她甚至有一股疯劲,去找冼秀英问清楚,但尚存的理智又在来回拉锯打战,告诉她,没用。
如王警官说的,没证据,一切都扯淡。
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下午。
下午三点左右,她还得给学校送一趟菜。
送完后,负责采购的张姐,笑嘻嘻地递给她两张劵,“送你的。”
万清一看,有点类似优惠券,上面印着15元的大写数字,“这是……超市用的?”
张姐直言她傻,“食堂的点餐券啊!我们职工每月有四张,我送你两张。”
“……谢谢。”
拿着点餐劵,万清倒想在这里吃一顿,但没到吃饭时间。
天气难得晴好,阳光拂在脸上,长长的风,吹起 。
此刻她一点不想回到潮湿暗闷的菜市场,便沿着操场走,也不着急,走走停停。
自从频繁进出一中校园后,一中在她面前重新清晰、熟悉。
与25年前相比,这里的变化不是一般大。
万清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饭堂。
现在的饭堂位于学校东南面,有两层,每层都有十几个窗口打饭,里面宽敞明亮,有座位可坐。
规模比得上大学的饭堂了。
万清以前在工厂打工的城市,有好几间大学,她逛过其中两三间,坐过里面的教室,尝过他们饭堂的伙食。
她读书那会的饭堂,完全不是这样的。
它那时未扩建,面积还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
很旧,看着像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
里面不设餐厅座位,只有十几个窗口,十几个阿姨站在窗前,负责打饭。
没有座位,学生们都是打了饭,拿回宿舍吃。
饭堂的扩建,也调整了它与操场的位置。
现在,操场在饭堂的正面,但以前,操场与饭堂相隔有近二十米的距离,自然也没有塑胶跑道。
那时,场内坑洼的地方不少,雨天积水,晴天尘土飞扬。
万清记忆最深的,是操场东面的一片四五米宽的空地,紧挨着围墙。
空地平时少有人打理,杂草丛生,甚至有半人高。
不过,后来,仍是有人看中了空地的价值。有一位体育老师的家属,也是食堂职工,在这里建起一个猪圈,养了七八头猪。
这事对万清的意义是,她那时经常在傍晚,被林深拉着,偷偷爬上猪圈低矮的石墙,再用力提提身子,就爬上围墙,跳下,就到了校外。
之所以爬围墙,完全是因为林深挑剔,且懒。
他常常抱怨学校的饭难吃、量少,通常在打完球后,就嚷着要到校外加饭加菜,但又嫌走正门太远,发现这条“捷径”后,直接就拉着万清爬出去,喂饱肚子后,又匆匆爬回去。
做成这事的关键不在于技术——林深手长脚长,又是校篮球队和跳高队的,爬墙难不倒他。
而她,那个年代,农村长大的孩子,哪个没有点爬树下水的本领?
关键在于有没胆。万清每次都吓得腿软,心理建设过几百遍,也不敢动脚,最后几乎是被林深半拖着爬出爬进。
这样一来,饶是林深力气再大,也累得半死,有几次,两个人同时栽了下去。
在青草味搭配着猪屎猪尿味的空间里,万清又气又急,难堪得想哭,总是想着,下次再也不做这蠢事了。
但下次,林深一怂恿她,她又好没志气,跟着出来。
她也饿。那时她为了省伙食费,与同宿舍一位叫陈怡芳的女孩,合买一份饭菜,一人一半。
如此,钱省了,还顺便减肥。
但确实饿,饿到胃痛,偏她又特别看重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的窘迫。
最后,还是林深软硬兼施求她一起爬出去,陪他找吃的,她才肯。
四分饥饿,三分刺激,三分爱情。
他们往返那道围墙好多次。神奇的是,直到万清离开学校,他们都没被发现过一次。
现在想来,她至今做过的最叛逆的事,都是在十六岁的年纪,跟着一个胆大包天的男孩完成的。
02、藉着这层记忆,万清每次进入校园,视线都不自觉望操场南面的方向移。
猪圈早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小平房,作为高三体育生放器材的器材室。
眼下,鬼使神差的,万清朝那里走过去。
器材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什么可看的。
围墙斑驳老旧,零散地爬着一些青苔 ,并不确定这些年是否修葺过。
万清站着,默默地看了一会,莫名地感到自己像一个时空的越轨者,冷眼窥探着过去的自己。
但看着看着,万清便发觉了不寻常。
有一处墙,砖头很新,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分明是新砌上去的。
万清走近,用手大略量了一下新砖位置的大小,约有四十公分深,半米宽。
她抬腿试了试,以她165的身高,若围墙塌掉的高度,要爬上去没有问题。
但现在,想爬出去,最好的方法是下面有东西垫着。
万清四周转了一圈,发觉锁着的大门口旁边零散地丢着几只小汽车轮胎,显然,这是给体育生训练用的。
万清不由去搬那轮胎。
她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等她去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轮胎已被搬出几米远,身后却猛然传来一声大吼:“站住,你搬它干什么?”
万清站住,转回头。
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生得矮小壮实,脸膛黑亮,双眼怒瞪着万清。
万清心里多少有点怂,讪笑道:“没啥……就推着玩……玩。”
老人的眼光审判似的将万清从上到下看一遍,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万清放下轮胎想溜。
老人粗鲁地抓过轮胎,嘴里却继续嘀咕:“玩,一把年纪,还玩个球啊!我看又想爬出去,身上藏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的声音不大,加上风声呼呼作响,万清听着也没甚在意。
但走着走着,风声被淡化掉,耳朵将他的声音过滤一遍后,她停下脚步,回头。
他说,又。
万清眯眼看着塌掉的围墙,换了个话题:“阿伯,这围墙上次我经过的时候还是塌的,现在修好了,这速度,可以啊!”
老人一听,立刻没好气地说:“可以个球。春天就塌了,几个月来都搁着不修。我早就报上去,吴钢那孙子偏偏拖着不干,我知道,他针对我,我提出的,他都要反对,他就这点能耐,跟我对着干……”
他像个闸门,一拉开,就泄洪而出,停不下来。
万清咳了咳,“这样啊,什么时候修好的啊?”
“9月2号。”
这个日期。
万清屏住呼吸,发出的声音轻轻颤抖,“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吧?我就总记不住时间 ,唉,人上了年纪真没办法。”
老头像受到极大的耻辱,气呼呼道:“你是说我这老头连个日子都记不住!放心,是这个时间,一定不会错。”
“你肯定?”
“当然。”
“凭什么?”
“因为那天围墙刚修好,晚上有个小姑娘就跳楼了,这种特殊的日子,你说我记不记得住?”
万清几乎站不稳,头顶的阳光刺得她头皮发紧,一阵阵眩晕。
“不过说起来,这事够玄乎。春天的第一声雷把墙劈掉一块,修好的第一天,学校就死了人。”老头嘴虽发着牢骚,双手已推着轮胎,往屋里移动。
万清一声不吭地帮他推,老头见状,反倒越发不满,“我说,你们没事推这几个轮胎干什么?要我一个老头子搬回去,好意思吗?还有,那帮小子也是,每次训练完,都忘记搬进屋里去,把我累死……”
万清盯着他,深呼吸,“阿伯,这些轮胎,上一次被搬到围墙边,也是那天吗?小姑娘跳下去的那天。”
这回轮到老人吃惊,“你怎么知道?”
万清差点抓住老人,把他吓了一跳,才木然放开手,“阿伯,你还见到什么了?”
“还能见到什么?难道大白天还让我见鬼不成?跟你说,就三只轮胎,”老人粗声表达不满,但一转瞬,他又拍着脑袋,“哎,还有一条链子。”
“什么链子?”
老头盯着她,突然变得警惕,“你是什么人?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万清急于知道答案,并不想解释,从包里掏出身上仅有的200元现金,递给他,“阿伯,那链子吊坠是不是一条鱼?能不能给我?”
老头看到红票子,笑了,却摇头不肯接,“我不能拿你的钱。是不是鱼,我没印象,链子也给不了你。”
万清生气道:“为什么?”
“因为给了另一个男人。他出五百,还跟你问了差不多一样的问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