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陆机传奇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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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死前形状从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时时入梦的华亭鹤唳。
华亭也就是现在的上海松江。上海本是江海交汇冲击而成的平原三角洲，区域内唯有松江有山有水。山是浙江天目山余脉，称为“九峰”；水为长泖、大泖、圆泖，谓之“三泖”。
可不要小看了这方山水，古代松江水草肥美，梅花鹿曾在九峰三泖繁衍生息长达四千余年。松江还有茸城、五茸、鲈乡、鹤城、云间等别名，从名字上就可知这一方山水灵秀，无怪乎陆机惦念如斯。
华亭之名也是因陆家而来，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陆机的祖父因功被吴王孙权封为华亭候，华亭由此闻名。陆机和弟弟陆云便出生在华亭谷，谷东二十里有昆山。
江苏省的“经济小马达”昆山与两兄弟也有莫大联系。据《舆地广记》记载，昆山县本是汉朝的娄县，地属会稽郡。东汉、晋时属于吴郡。因陆机、陆云两兄弟生于此，故名其山为昆山，南朝梁始置昆山县。陆机的《思乡诗》中“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说的就是此昆山。
思乡，是陆机作品中不可忽视的主题，将近而立之年的他远漂洛阳，辛苦筹谋之际，除了人事的苦辛之外，最受煎熬的便是对家乡的无尽思念。
他曾不止一次地吟哦“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也曾不止一次的扪心自问“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回答他的怕也只有那一张越来越致密的思念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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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情感素来含蓄，读懂陆机的那一腔怀人之思，也能稍稍能够理解他的身不由己，也能够知道那个身长七尺、声如洪钟的男子心头的柔软。
那里有他的至亲血脉，也有他的亲朋好友，更有华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循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
隆思乱心曲，沈欢滞不起。
欢沈难克兴，心乱谁为理。
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
这一首《为顾彦先赠妇诗》的来由很是让人迷惑，它有上下两首，其一以顾彦先的口吻表达游子心曲，其二则是以其妻的口吻回应相思之苦。说它迷惑是因为陆云也有同题诗作，且共有四首，格式倒是与陆机所作一般无二，也是如此的一问一答。
关于此诗的疑点历代诗评家们多有考据，他们更倾向于是陆机的戏作，以苛问顾荣之频交北人，但是联系陆云同题诗作，貌似感觉是评论家们想多了。
诗歌首句典出于蔡琰诗作“悠悠三千里，何时复来会”，这里的三千里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意谓山高路远、思念悠长。“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一句素来好评多多，他说洛阳的风尘肆虐，能将白衣服变成黑衣服。当然，这个“风尘”也是代指，指的无非是奔波的辛劳罢了。
接下来就是正儿八经的思念的倾诉了，他说这满腔的思念让我不得一刻的欢愉，可惜无有人能够解忧，但愿能够借归鸿之翅膀，飞翔于故乡之江涯。陆机的诗作向来有点到即止的含蓄之感，这一首诗倒是情感真挚。想必是同为天涯沦落之人，陆机以此为机，借顾荣之酒杯，用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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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洛十余年，陆机从来都没有找到归属感。虽然他也曾宴游欢赏，也曾为新东家建言献策呕心沥血。洛阳的春天也是和风晓畅的，鸟鸣也是瞅瞅有致的，但他们始终都走不进陆机的心房。
悲哉行
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
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
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
翩翩鸣鸠羽，喈喈仓庚吟。
幽兰盈通谷，长秀被高岑。
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
伤哉客游士，忧思一何深。
目感随气草，耳悲咏时禽。
寤寐多远念，缅然若飞沈。
愿托归风响，寄言遗所钦。
《悲哉行》以“春芳伤客心”为契振领全篇，总写诗人客游异乡，虽春芳亦伤情。然后宕开一笔，用细致笔墨摹写春景。和风徐徐，轻云片片，蕙草飘香，春鸟婉啭，鸣鸠翩飞，黄鹂自吟，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明媚春光。
然而他又说在兰草芬芳的山谷中，在草木茂盛的高岗上，女萝绕松有依托，葛蔓缘岑亦可寄身，唯有自己一身飘零、无有所托。离家千里鸟飞鱼潜难相寻，草色应节更加刺痛双目，愿托归风传音讯，将自己的满腹思念送到远方。
全诗在结构上的转折和感情上的跌宕上相应和，以乐景写哀思一倍增其哀也，这便是陆士衡的妙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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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和相思从来不离中国人诗歌的主题。
从《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苏武送别李陵之“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再到古诗十九首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一腔相思，绵延了数千年。只不过这些游子心肠和闺妇心伤到底大多是他人之悲，诗人们深窥世相离悲，然后以悲悯文心妙笔写出而已。这样的作品动人有之，但远不到摄人心魄的地步。
如此说来，陆士衡倒也可算是怀人之诗的第一人。
在中国诗歌历史上，他第一次以去国之臣的身份，写出了前所未有的怀国怀乡之愁。他借乐府的古题，借代朋友的立场，曲曲折折，婉婉转转，道尽游宦的艰辛和哀怨。
从此以后，“游宦”成了中国士子的又一别样情结。大到庾信的去国之忧，小到鲍照、何逊的仕途之艰，近有杜审言之流的郁志之吟，远到王昌龄之辈的贬黜之哀，无一不是诗人们的笔底微澜。
追本溯源，陆机倒可算其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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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子弟，从小的儒学教养和文化底蕴使得他养成了事事追求完美的品性。因而他的诗作，大多都套着一件华丽的外衣，他精心地组织着语言，讲究地搭建着层次，殊不知就是因为他的过度精致，导致了大多数作品的金玉败絮之嫌。
我们都知道诗歌是情感的产物，当然以直抒胸臆者为佳，做广告久了就会明白最好的广告词往往都是大白话，为何？以明朝胡震亨的话来说就是：“以其负力之大，寄悰之深，能直抒胸臆，广酬事物之变而无碍“也。
叶嘉莹先生也经常说优秀的诗歌里总有一种感发生命的力量，我们亦总是能在这些作品中找到或大或小的感动，这便是我们在这些文字里感受到的另一个生命的经验和情感。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瞬间的小情，亦或是永恒的大爱，都离不开作者的真诚。
1700多年前的陆公子，情感克制而内敛，穿着一身厚厚的盔甲行走于世间。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有些真诚是无法掩盖的。在那些花团锦绣的文字背后，那些不欲为人知的柔软依然清晰可见。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