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自认为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新育小学时期，一点儿也不内向，而是外向得很。我喜欢打架，欺负人，也被人欺负。——季羡林《我的路》
第一次读到季羡林先生自传《我的路》中关于他儿时的这段描述的时候，我内心为之一颤。虽和先生是同乡，但绝没有攀附之意，我深深地感觉到除了“爱打架”一条之外，这句话就是写给我的。这句话，给了我内心一丝的宽慰，原来如“性格内向的人欺负人”这类“苟且”事并非我一人的专利，是连先生这般的贤人竟也做过的“勾当”。
不过先生敢作敢当，在自传中毫不避讳，实乃真性情，令人敬佩。反观我生怕碍了自己的所谓“面子”，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在心里悄悄悔过，却从来没敢在外人面前提过半个我“欺负过人”的经历，倒是我被人欺负的几段历史与好友分享过几次。也难怪，因为在几乎所有人看来，我是个内向的人，是个老实人，我怎会欺负人呢？
但是，事实就是我这个“老实人”曾经在一年级的时候“欺负”过同学，并且为我曾经的罪恶行径愧疚至今。
一年级的小孩子似乎对自己“领地”有特殊的执念，桌子上要和同桌要划线区分各自的地盘，而且会为了争夺自己的空间和同学针锋相对，甚至不惜依靠武力解决争端。反而到了高年级，大家似乎为了“面子”倒能够和平相处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有五十六个学生，虽然都是小孩子，但也是相当拥挤。那时我们的桌子都是自己从家里带的，相当不统一，有高有低，有宽有窄，因此我们不仅同桌之间要划“三八线”，而且每一排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距离，也都要用尺子量好，再用粉笔在地上画上界线。
这个界线宛如国界一般神圣，倘若后排的桌子腿向前哪怕越界一厘米，前排的学生也是不会客气的，会马上“勒令”后排同学把桌子撤回“三八线”，此时前排的学生就像一个联盟，哪怕同桌之间有“领土纷争”，此时也是相当团结的，是要一致对外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欺负人的恶行是由我对被侵占“领地”的争夺引发的。被我欺负的是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她自己带的桌子比较宽，当她把桌子的前腿对齐界线的时候势必会压缩她自己的空间，以至于她经常会越界，侵犯前排的“领地”。所以，维护领地这样的事情似乎每天都在发生，大家也见怪不怪。
同学之间因为争夺地盘产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也屡见不鲜。也许是他们给我起了坏的榜样，有一天，我不知道是忍无可忍，还是受到了同学的“唆使”，我竟然为了维护自己的领土完整，发动了战争，对我后排的女生动手了。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幕我至今难忘，以至于我闭上眼能像看电影一样回放当时的场景。
当时，我站起来，双手在面前胡乱地挥舞，她坐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躲闪，我的手已经打在她的脑袋上。她占了下风，而且由于空间太窄，她也没地方躲，只能任由我的巴掌打在她身上。此时此刻，一个八岁的小孩子，似乎没有了同情心，没有了忍让，将“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的训条抛之脑后。我记不得打了多少下，她没有反抗。
我停下来之后，站在那里，她把桌子拉回去，趴在桌上哭了起来。我的手很疼，在发抖，我心里很害怕，我怕她告诉老师，告诉家长，或者跑道隔壁班告诉她姐姐，但是我似乎没有让他们看出我很害怕的样子，我像个打完胜仗的将军一样，转过身子坐了下来，坐下的时候还故意往后撤了一下马扎，那个时候我坐的是从家里带的一个小马扎。我强装淡定得坐在那里，双手搭在桌子上，翻书，一页一页地翻，乱翻，我其实很怕她跑出去找她姐姐，或者告诉老师，家长。
于是便开始欺负他，命令他跪在地下，不听就拳打脚踢。如果他鼓起勇气，抵抗一次，我也许就会停止，至少是会收敛一些。然而他是个窝囊废，一丝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这当然更增加了我的气焰，欺负的次数和力度都增加了。——季羡林《我的路》
但是自始至终她也没有找人告状，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真的是增加了我的气焰，我像上瘾了一样，后面有好几次，我又如上次那样动用武力维护我的领地，而且我算定她肯定不敢告状的。后来有一次我竟然变本加厉，打完之后一把夺过她的课本，拿到教室外面，用砖头压在一个墙角藏起来。我要给她点教训，让她长长记性，没有课本看你怎么写作业。现在想来，自己的这个做法真的是太龌龊了，我从来都是好好地保护地自己的课本，怎么能对人家的课本这样呢？
也正是这一次藏课本的经历彻底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让我为欺负她悔愧至今。被我藏起来的课本，好巧不巧被班主任看到了，帮她拿到了教室。老师举着课本问她，为什么在外面用砖头压着。这个时候我的心已经到嗓子眼了，低着头，气都不敢喘，又害怕又羞愧，真的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其实她完全可以告诉老师是我放的，而且像我这种老实学生在老师面前肯定不敢否认的。那样的话，老师肯定会用他的拳脚好好招待我，毕竟当年老师打学生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像我所做的藏课本这种“罪行”，被揍一顿简直太合情合理了，我也会觉得活该挨揍。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借老师之手报仇了。但是她过了好久也没说话，老师将课本给她之后就开始上课了，我还庆幸自己免了一顿胖揍。
她当时肯定是做了思想斗争的，也许是怕我报复，她才不敢说，我也被人欺负过，弱者的心态我是知道的。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害怕秋后算账，毕竟老师和家长不可能一直在身边。虽然当时庆幸自己免了一顿揍，但是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欺负人不对。现在想想，宁愿当时受一顿皮肉之苦好了，那样我也许当时会对她有怨愤，但是这怨愤估计会被时间冲淡，最终也就无所谓了。反倒是现在，我虽然躲过了皮肉之苦，但是我每每想起这件事，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之中。
也许是因为她懦弱，如此打过她的不止我一人，我也并非第一个打她的人，我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曾经打过她的人，也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了，我模糊地记得后来我向她道了歉。我断想她定是不的，因为我从没忘记欺负过我的人，也似乎并无原谅他们，虽然我现在并不记恨他们，那也只是因为时间过得久了，不再计较而已。也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她早已忘却或觉得此事根本不值一提，这样的话我的愧疚感会少一些。
我自己也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我曾经被不止一个人欺负过，但是至今最让我难受的并不是我被欺负过，而是我曾经欺负过人，我对别人造成过伤害。也许是因为这是我唯一欺负过的人，所以我的愧疚感倒比被人欺负更刻骨铭心。也或许是因为我欺负人的罪恶感冲淡了我对欺负我的那些人的怨念。在这件事很久之前我就被几个人围追堵截，按到地上打，我现在倒觉得那是我的惩罚，尽管逻辑上是讲不通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都无法消除我曾经欺负过人的事实。
这些不愉快的记忆，虽然已是遥远的过往，但它们总会不断的在脑海里翻腾，有时候越想让这些事沉寂下来，那些细节就会越发清晰地在内心涌现。而且，它们宛如一根根柳条，会不时地在内心抽打几下，虽不至于让人肝肠寸断，也足以让人愧疚难耐。我时常想，自己当初为何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追悔莫及！所以有人说，成长就是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当初就是个傻子。
我现在也认为自己是个内向的人，除了前文所述的经历外，我也确实再没有欺负过人。儿时欺负人的经历已让我羞愧难当，而且时常会让我对自己有一种悔不该当初的怨念，倘若我再去欺负人，真的是愧煞人也。在这里我深深地忏悔自己年少无知之时所做的蠢事，我不祈求当事人能够原谅我，但愿自己能够接纳过去，获得内心的宁静。
2019年11月 悔思于 于村
本文为原创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