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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底，起先和大多数人一样持乐观态度，觉得以现代人类所掌握的医学科技，很快就会过去。次年，曾由我一人负责的品牌推广项目，合同到期后，客户没有再续约，至此失业了。
当时，周围散布着悲观的情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未来就像被蒙上了层层的迷雾，整个人就像是被抛弃在旷野之上，失落抑郁将整个人吞噬。日常除了排队之外，就是扫描各种二维码，以此来证明是否健康，是否准许进入。
生活过得浑浑噩噩，之前戒掉的烟，又开始复吸，每当夜幕低垂的时候，就会将自己独自关在阳台上，掏出一支烟，打火机金黄的火焰把烟头里的烟草烧得火红，猛吸一口，吞云吐雾，一边凝视着十字路口孤伶闪烁的红绿灯，视线逐渐失去焦点，变得模糊一片。
家中有一台索尼的微单，当初攒了一年多的钱才下手买的。特喜欢带着相机出去，看到啥都想拍下来，季节的变迁，光影的流转，乐此不疲。每年还专门为孩子拍很多照片，记录成长的点滴，每逢年底的时候，则会精选出部分照片，送去冲洗。
自从失业之后，心爱的相机长期处于吃灰的状态，似乎这世上早已没有值得拍的事物了，或者说失去了按下快门的热情。总之，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变得面目全非。
生活终归还是要继续的，受够了这种无望的等待，也在失败里沉沦了太久，必须要做出一点小小的改变。
2021年11月的东北，已经非常冷了，天寒地冻的，最低温度逼近零下二十摄氏度。冬天送外卖是一种自找苦吃的做法，可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想要找一点事做，顺便还能挣点生活费，因为存粮实在不多了。跑外卖算是比较自由的，没有硬性的指标要求，不会把你牢牢限制在工位上，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可以下线，随时抽身到其它的方面，此外在外面跑动心情也会舒畅一些。
于是，收了一辆二手的黑色雅迪电动车，安装了跑单APP，并用手机注册了账号，就开始跑起了外卖，直到现在，快三个年头了，做出这个决定纯属巧合，又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刚开始跑外卖的时候，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故意选择晚一点出门，晚一点回家，为得是尽可能避开与熟人的接触，生怕有人认出自己来，羞于告诉别人自己的窘境，竟然沦落到去送外卖了。还好那几年口罩是标配，头盔之下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要不动声色，是没人能认出我来。不接受失败的现实，是我最后仅存的倔强。
第一次跑外卖的经历，回忆起来是既难忘又狼狈。那是一个傍晚，恰逢晚饭时间，昏暗的天空突然飘起了白花花的雪花片，不一会儿，地上覆盖了一层松散的雪。已经五六年没有碰过电动车了，对于雪天驾驶也缺乏经验，原本代步的电动车骑起来，就像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难以驾驭，它也太不识趣了，丝毫不给我这个新主人半点面子。
只要稍稍加速，轮胎便在原地打滑甩尾，前进一米都变得十分艰难，一下子变成了拖累和负担，只好将车丢在小区门口。这时候除了相信自己的双腿之外，似乎别无选择，我浑身上下裹满了雪，像一只白色的无头苍蝇，没有清晰的目标，手中拎着外卖在灰白的夜色里瞎扑腾，碰壁之后，又重新寻找去往的楼号。
仅仅同小区的三个外卖单，就将体力消耗殆尽，大口喘着热气，汗流浃背换来的却是超时，一个菜鸟的出道，以失败告终。如果能够重新再来一次的话，绝对不会选择一个糟糕的天气里，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点，毫无准备地开始我的外卖首秀。这是一种略显傻瓜的英雄主义，就好比第一次玩的游戏的新手，斗胆以地狱难度级别进入游戏，后果可想而知，理所当然自取其辱。
跑外卖无法回避天气，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的天气都有不同的脾气，时而温柔，时而狂暴，时而酷热，时而凛冽。
东北的冬天以漫长著称，掰指头一算，足足有六个月，占了一年中一半的时间。与步行不同，骑电动车是一种酷刑的存在，会加速带走身体的热量，要比实际的体感温度低得多，不知不觉中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季。
曾不止一次在湿滑的路面上栽跟头，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所幸只是一些皮外伤，也没有伤及他人，这只能说是某种侥幸。
如果你像外卖员那样，一天至少十几个小时，高频率地出现马路上，几乎每天都能亲眼目睹各种事故，区别只是有的轻微，有的格外惨烈罢了。有时候，为了争取时间，在车流的缝隙里穿梭属于常规操作，甚至偶尔还会闯红灯，当然是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
总之，送外卖不仅一点也不轻松，而且每一天都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保持敬畏，时刻小心谨慎。在城市的马路上，四下望去，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工作比它更具危险性了。
毫不夸张地说，周围方圆5公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对于地形早已烂熟于心，人脑胜过一切的导航软件，甚至仅仅凭借感觉，就能迅速规划出一条最优的线路。但现在由于人们过于依赖导航软件，导致大脑的功能退化，如果不开导航，就不会开车了。
这些年遇到的人，可谓形形色色，有些人超过了我对人的基本认知。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当你将外卖亲手递给顾客的时候，通常能说上一句谢谢的比例，不到一半。有的恶狠狠地盯着你，眼神里透过一股不明所以的怒火，一言不发拿过外卖，有的则强行夺过外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地一声关上房门。以上行为，姑且可以理解为肚子实在太饿，所以才会这样。当然，我也有不太理解的时候。
曾经去一个老小区送外卖，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位陌生大爷擦肩而过，他身上散发着刺鼻的烟酒味。
突然十分轻蔑地问我，“这又是给人送饭的？“出于礼貌，随口回答了一句，“是的”。但是，接下来的话，就有些费解了，之前的搭讪可以理解成对陌生人释放的一种善意，但之后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一边上楼一边嘟噜，“你们这些送外卖的，都是一些没有本事的人，没有前途，有能力谁干这个？”每一个字似乎被楼道放大了，听得真真切切。原本我想要返回，与他理论一番，甚至骂他一顿，用拳头告诉他劳动没有什么贵贱之分。或许压根没有这个必要，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你说的对”。
时至今日，我依然困惑，不知道哪里冒犯了他，才让他如此恶毒，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层面，来羞辱我以及外卖这个职业。但我又不屑于去批评，《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有一句话，“ 每当你要批评别人，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优势。”
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句谚语，但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理解过。
夏天是多雨的季节，这里也不例外。空气的潮湿气息，预示随时将有大雨，恰好送完手中最后一单，阴沉的天空乌云翻滚，突然就开始掉起了雨滴，逐渐连成了线。只好在小区的单元门口的屋檐下，暂时避雨，等待雨停之后，再继续跑单。
果然，过了一会，雨势逐渐减弱，然后嘎然而止。我连忙趁机抢了几单高价单，在取完餐，前往顾客位置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雨了，我没有丝毫的迟疑，提高了车速，车轮涉过一个又一个水坑，碾破了水面上的水泡，只希望在雨变大之前，尽快结束掉单子。
行至三分之二的路程，已是大雨倾盆，雨水带着加速度劈头盖脸地迎面而来，除了头发是干的外，衣服全部湿透，像浸湿的纸张一样紧紧地贴着皮肤。风雨在尽力干扰视线，只觉得前方像起雾了一样，看不太清晰。
马路上的积水汇聚成了一条由北向南流淌的河流，而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在河里独自挣扎，无人问津，一辆辆汽车急不可耐地从身边疾驰而过，加大油门，轧过污浊的积水坑，激起的水花飞溅了我一身。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让我想起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少年派在海上漂流时，所遭遇的那一场凶猛的暴风雨。
我开始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Nobody care you”！（没人在乎你！）这句英文似乎像咒语一样，具有某种奇妙的魔力，过去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水下的冰山一角，那些所谓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东西，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消失不见。我终于和自己和解了，有勇气接受现实，承认失败，不再遮遮掩掩。
2022年末，因为外卖骑手的这层身份，让我可以外去，享受到比大多数人都要多的自由。空荡荡的马路上，人迹罕至，就如同科幻电影中所渲染的末世一般，失去了喧闹的街道，显得无比荒凉。
在那段时间送外卖，是一段特别的经历，冒着被病毒感染变阳的风险，穿梭于笔直纵横的街道，将吃的用的从一个地点转移到另一个地点。隔着封锁的大门、栅栏，将外卖交到顾客手中，那时候顾客都很客气，很好说话，即便是超时了好久，也不会生气，随便给差评，干了这么久的外卖，终于找到了存在感。
后来，结束后，我果断摘掉了口罩，再也不想戴回去了。人生之中的失败是值得庆祝的，就像是一单超时送达的外卖，只不过结果不太好而已，但过程上其实更具借鉴的意义。
出发可以有很多理由，只要在路上，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