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七彩霞衣
契以前是当今帝王大禹的兄弟,现在是他的下属。这一天,他接到了任务,得去娥皇女英住的九嶷山一趟。
许多年前,据说舜帝娶了新妇少辛,娥皇女英失宠,吃醋气不过,从皇宫出走,来到了这座山上。
他住的地方离的还是蛮远的,一早起来赶路,走了大半天,才来到山脚下。
“咣当咣当”的铃铛声想起,迎面有人赶着牛车过来,契抬头看了眼,又往前赶路。在错过的一刹那,他觉得分外诧异。又回头看去,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因为侧坐在牛车前头车沿上赶车的是个女人。
那个时代,所有赶车的都是男人,女人是不赶车的,他也不知道到底因为女人不能赶车还是不会赶车。总之,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赶车。
一路狐疑着上山来,看到这里不仅赶车的,打水的,种田的,全都是女人。到了娥皇女英的院子前,院子四周种满了竹子,此时正值深秋,山上的树叶枯的枯,落的落,唯有满园的竹子,苍翠依然,迎着秋风飒飒作响,很有种清雅之意。
契想起他的任务,他是过来给帝后帝妃报丧的。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应该是沉痛而哀伤的,就想起他的朋友后稣跟他说过:如果要高兴的表情,就想高兴的事情。反之呢?如果要悲哀的表情,就想一些让自己痛苦的事情。
他最痛苦的事情应该是年少时母亲的过世,他又想起那个晚上,也是跟现在一样的秋天,他母亲过世了。果然想起这件事,心情就特别沉重起来。
怀着这种心境,来到了篱笆门前。风里飘来谈笑的声音:
“今天刨这么多红薯够吃了吧?剩下明天再刨吧!都刨了还得挖红薯窖藏起来,还不如埋地里呢。”
“好的。”
“掐点红薯叶子炒个菜,晚上就吃这两样就好了。”
他拍了两下门,没人应,从地上捡起个棍子,敲了两下。不一会,有人过来,粗布衣服,挽起袖子,裤腿卷起,头发用一根筷子别在脑后。
契仔细端详,赫然就是当年头戴凤冠,穿金戴银,满身珠翠的娥皇。只见她健步走来,看到契,问道:“原来是你,稀客啊,多年都没见你了。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
说着,打开篱笆门,让契进来。契仔细端详,这是一个常见的农家院子,中间正房三间茅草屋,屋檐上挂着干辣椒、干豆角等,窗下摆着两个藤椅,一个藤编小几子。
院子里开垦成小块的土地,用田埂隔开,种着葱蒜、白菜萝卜、红薯豆子等各样,每种都只有一两小畦而已。一个人还在红薯地里劳作,想来,应该是娥皇的妹妹女英。
契进来瞄看了一圈,站定了,弯腰施礼道:“帝后,微臣今天是来报告一件事的。”
“什么帝后微臣的,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普通老婆婆。你叫皇婆婆就好了。什么事?”
“噢,是这样的,昨日接到驿丞来报,说两个月前,舜帝驾崩了。”
“两个月前驾崩,消息昨天才到,从苍梧之野到这里,正常应该是一个月吧?也就是说,他死了一个月才被发现对吗?”
“这个……微臣……不,在下实在不知详情。”
“也罢了,不为难你,一个报丧的而已。”
娥皇的心情契看不出来,也不惊,也不怒,也不悲伤。冷静的有点可怕。
这时女英看到有客人到,也了过来。问道:“姐姐,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有人过来报丧舜帝驾崩了。”
“早晚的事。几年前他被流放后,就没人管他了。”女英的反应也出去冷静。
契反倒有点不知所措。娥皇问:“你赶了很远的路,定然累了吧?要不要歇息下,等下跟我们一起吃饭,没什么好吃的,就是红薯稀饭,炒红薯叶子。”
契确实又累有饿,听到这话,巴不得如此,马上回应:“那感情好,只是麻烦两位……两位婆婆了……”
“没什么麻烦的。多煮点红薯,炒点菜而已。”
说着,两人进房间来,也招呼契进来。迈过门槛进来,契环顾四周,左边是灶台,上面摆着陶罐陶碗,竹筷木勺。右边一木桌,就是原木色的,未曾上漆,颜色有点岁月沉淀的旧黄。桌旁摆着三四个竹椅。
房间的陈设如此简陋,他记得那时也去皇宫拜见,白玉的碗,金做到筷子,雕花的凳子桌子以及摆满的各色荤素菜肴。
这里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家。娥皇示意他坐在竹椅上,给他倒了杯水,水有茶水一样的颜色,味道又不像茶。就没话找话问道:“这是什么水?”
“用茶果子煮的水,我们这里都喝这样的水,解渴也压住山泉的土味。”
喝完水,女英对他说:“我们得烧火做饭了,刚生火的时候有烟,这里可能有点呛,你要不要去外面藤椅上坐一下?”
契说:“我赶了一天路,确实腿有点酸,在这里休息不恭。我去外面藤椅上眯一会。”
契转回院子,在藤椅上躺下,这时,夕阳西下,晚霞漫天。他仰望天上橙红色的云彩,好似晚霞散过来的一样。风吹竹子的声音传过来,似乎有人在耳边慢声细语。
房间里,有热油爆裂的炒菜声,娥皇女英的对话声。恍然回到多年前,母亲还在,他劳动回来,坐在院子里休息,母亲在房里做饭。恍然间,他觉得眼角有泪滴落,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睛,天都成了深青色,四周昏黑。他茫然坐起身,忘了自己在哪里。
“你醒了,进来房间吧。我们开饭了。”声音传来,他才想起自己在娥皇女英家里。
他进得房间,看到木桌上点了一盏酥油灯,灯光如豆,在微风里飘摇。娥皇女英坐在桌边做针线,看他进来,把东西放到针线筐里,把筐子放在台子上。示意他坐下。
他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还让你们等我吃饭,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也不是很饿,有客人在,万没有撇下客人自己吃的道理。”娥皇说着,拿了只碗,问他:“你吃紫色的红薯还是黄色的?”
他有点懵,不知如何回答。娥皇又补充:“紫色的是闷甜的,黄色的是酣甜的,你喜欢哪种?”
“黄色吧。”他答道,看到娥皇给他盛了一碗,端过来一看,确实是黄色的红薯。入口甜美如蜂蜜,清炒的红薯叶子又一次让他想起妈妈做的菜。
“真是不好意思,不成想睡着了,本来我给你们报完丧打算去山下借宿一晚,明日再走。”
“天黑走山路不安全,你若不介意,在这里凑合一晚。”
“那……打扰你们二位,实在不好意思。”
吃过饭,娥皇让他把藤椅搬到房间,在这间睡。安顿好后,娥皇说:“如果你不困,我们跟你唠唠嗑,我们姐俩也好久没跟人谈过以前了。”
“我不困的。”
“你也知道,我跟女英二十年前无声无息离开皇宫,到了这里来,许多人都以为我们俩是吃醋失宠离开的。我今天告诉你,你说与人听,也省得大家传来传去的。”
“姐姐……”女英轻声道。
“妹妹,没有关系,把真话说出来总比假话要好。”
“你们都知道,父亲把我和妹妹两人都嫁给了舜帝。至今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是为了检测舜帝的平衡应对之道?让我们姐妹争宠一个男人有什么好?”
“刚开始我们俩也真得跟常见的宫斗剧一样,撒娇卖萌,说另一个人的坏话缺点,千方百计的争宠。舜帝也很厉害,我性格暴躁,计较很多,他就陪我比较多,跟我说,因为爱我所以陪着我。还会说,偶尔也应该陪女英让她不至于太冷清。”
“他就是这样两面三刀的,”女英忍不住“哼”了一声,愤愤然插嘴道,“在我这里,她说因为姐姐总是闹,为了顾全大局,所以多点时间陪她,他内心其实最爱的是我,只是身不由己。”
娥皇接着说:“是的,他就是这样玩平衡玩了很久,直到有天我们父亲尧帝被他放逐。第二天,他就娶了年轻貌美的少辛,我气不过,就晚上过去听墙根。我听到他说:我其实一直心心念念爱的是你,只是因为娥皇女英是尧帝的女儿,为了巩固权力,不得不娶了她们俩。这话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
“姐姐你那天面色苍白的过来找我,真是吓着我了。”女英道。
“我想,我以为我爱的是舜帝,希望他一直永远的爱我。却没想到被他欺骗了这么久,鬼使神差的就来到了你的宫殿。”
“我们俩那天晚上彻夜未眠,谈了很久,两厢对照才知道我们俩有多么傻,这么多年被一个人来回的欺骗,玩弄。我们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姐妹情深,两小无猜。觉得不如回到当初的日子,何必在那里煎熬。于是我们商量定了。”
“第二天,就离了皇宫,带了两件换洗衣服,一路乞讨、做工,到了这里来。在这里安了家。之后这些年,很多人看我们这样生活。一些过不下去的女人,也离开家搬到这里来生活。形成了你现在看的女人寨。”
契听到这里,心下很是感慨,想起自己母亲死的情景。那天大家都去地里收豆子,割完豆子,天快黑了,父亲在下面用叉子叉豆子装车,母亲在上面踩车,装了一车拉回场里。
前几天下过雨,路被车碾人踩的,全是泥泞,接着被太阳晒干,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崎岖不平,路上翻了两次车,父亲就恼了,说都是因为母亲踩车踩得不好。顺手抄起豆杆,对着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顿摔腾。
母亲的脸上,身上被硬硬的豆杆、尖利的豆荚划出一道一道的血痕。
“你不知道这一生谁会陪你走下去,”女英有些怅然,有些伤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契的回忆,“年少的时候,以为父母就是自己的依靠,会一直陪着他们。结婚后,又想征得夫君的爱,一起白头偕老。到最后发现陪伴你到最后的,往往不是你当初以为的那些人。”
“妹妹,我觉得有你陪伴的这二十年,比跟父皇,跟舜帝的那些日子都顺畅。”
“是的,姐姐,我也有同感。我们未必非得与男人们绑在一起,就这样互相陪伴着度完一生,觉得温暖而畅快。”
契突然觉得有点羞愧。闲话了一会,娥皇女英回了自己房间。
契躺在藤椅上,回想着娥皇女英的话,想起如果当初有这样一个地方,能把母亲送过来安度余生,不是也挺好的吗?
迷糊中,他真的看到母亲住在跟娥皇女英一样的院子里,他走进来,母亲张罗着给他做他最喜欢的烙饼,他坐在院子里,看到满天的晚霞,觉得这样的地方应该就是天堂,忍不住激动的落下泪来。
回身去屋里,被门槛绊了一下,猛然惊醒,原来是场梦,眼角还有润湿的痕迹。
第二天,他辞别娥皇女英,出了院门,看到远远近近,在谈笑在劳作的女人们,顿时觉得这样的世界充满了生机和温暖,从这里路过,他身上似乎也布满同样的气息。他就这样带着这样的气息,一路往前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