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正于军帐中挑剔着能够勉强忍受的食物,外面突然传来副将的声音:“殿下,将军嘱咐了,令公主莫再饮酒。”出于谨慎他并未入帐。若离才发现那少年已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秦陌寒未免管的太多了吧!我堂堂七公主要两口清酒都要拦着!他也用了“令”字,什么时候他已骑到自己脖子上了!秦陌寒在军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了,到底还有没有把皇族放在眼里!若离又联想到每次秦陌寒避着自己,不由得又耍起性子,心中不快。
你不给,我自有办法弄到!你想掩人耳目,我就偏要引人注目!
若离仅凭着余下的一点醉意和胆气径自出了营帐,直奔那一众喧闹吃酒的兵士而去。
她虽未换上军服,漆黑的夜色之下却没有人注意。
“你们倒是放肆!这庆功的宴也不知叫我!”若离故作埋怨高声呼喊。
军中无人识得若离,醉意正浓中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莎绸的小姑娘,在营外闪着绛红色幽光的灯笼和跳跃着烟幕的火把的衬托下,像天仙,像倩影,清纯遥远而不可触及,忧郁神秘而摄人心魂。
众人正看的痴迷,同时也在心中诸多猜测:军中竟来了个女孩?依着衣着为何像是风尘中人,而她的高贵气质又是掩藏不住的展现出来?谁有如此大的胆子忤逆陛下旨意?她是谁?身份如何?又该如何待之?
若离见此情形,便知无人敢邀她。又见正对的木桌旁有个空位,便直接坐下抄起桌上的酒坛斟酒。桌旁原来围坐的几个人立即起身,不明状况,面面相觑。
若离斟满了酒鼎,见众人仍无动于衷,自觉有些别扭。便直接伸直手臂向着对面的士兵举起鼎,她睁大双眼望着他的瞳孔示意,此时她的眼神无比清澈透亮,干净纯粹,她只是想要融入这放肆的毫无顾忌的欢愉与喧闹以忘却忧愁而已。
那对面的士兵望望左面的人,又望望右面的人,大家都低着头偷眼看着他,却无人敢救场。“你道我是谁?竟会吃了你不成?”若离笑着,笑的很清,很甜。那一众垂着头的铠甲中,也有“噗”的一声闷笑的声音。气氛缓和了不少,大家却又戏谑的看着被若离逼迫对酒的士兵,却少了几分紧张、压抑与尴尬。
“你个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我手都麻了!”若离抬高声音,故作责怪。四面的笑声更多了,“人家姑娘好心敬你酒!还不知领情?”不知是谁戏谑的说了一句,继而就有人接上:“就是!难得一见的天仙儿!我们想有这福分还没处找呢!”.........若离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把酒鼎向前送了送。
那人只得斟了酒,边垂着头偷眼看着若离,边颤抖着举着酒鼎的双手慢慢伸向若离的鼎。他只轻轻碰了一下,便快速收回看也没看一饮而尽。若离忽地笑了,笑的开朗,笑的灿烂、灵动,不由分说也爽快地一饮而尽。
“小姑娘可以呀!啊!?”
“哈哈哈哈哈......”四面传来笑声。
“我是叶铎。虽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但佩服姑娘豪爽,敬姑娘!”一个粗壮的嗓音过后,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从别的桌挤进来,执着酒盏向若离致意。
好不容易让大家放下忌惮,若离自然不能薄了面子,又立即微笑着斟了盏酒,痛快地碰了他的酒盏,随着酒盏“铛”的一声脆响,晶莹的甘露醇浆从杯中跃起,穿射着炎炎火光勾人醉意。
若离收回双手爽快地一饮而尽。“哈哈!.....好!.......”“好!”众人见若离豪爽饮酒不断起哄。
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别桌的军士也越来越多的围过来,即便只为看一眼这稀有之妙人儿。
若离已忘了与谁饮了酒,也忘了已饮了多少鼎,更忘了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醉得开心,醉得舒爽.....
似乎很久、太久没有这么尽兴过了。
欢笑,高谈,倾诉,畅饮.........大家谈论着战场的种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数勾勒在脸上,在言语间。
若离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人,这些所谓的“粗鄙之人”,关系好近好近........似乎自己与他们共同经历了战争的洗礼,经历了生死的离别与相依,同他们一起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悼念那可歌可泣的故人……
“你不知!”一个人满脸涨红,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凑到若离旁边,若离也不躲避。
“将军每次都与我们并肩作战!有时候几百个包围他一个,竟能毫发无损!”他的腔调中带着崇拜与骄傲。
又一个人紧接着凑过来:“哈哈,我们可是战神的军队!以一敌百算个屁啊!啊!?”
“哈哈哈哈!”四面又一阵豪放的笑声。
若离也被灌得面颊绯红,从前的拘谨与端庄尽失,纵情地笑着听他们讲述。“得了吧!哈哈........”若离随意推了下那人的肩,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腼腆,但随即又换上憨笑。
“我告诉你!......哈哈.....秦陌寒。......他啊!......他才不是什么战神!.......哈哈......”“嘘!.........”若离故意竖起手指放在红唇前做着手势凑近他,“编出来的——-!哈哈哈哈哈!”
若离又仰天灌了一盏酒道:“他受的伤!你、你、你、你你!你们加起来都不如他多!”若离说着来了兴致,单手执樽站起,随意拿手指扫着四周借着月光闪烁的银甲,醉意已让她迷乱,她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当然,或许.......此时也没有人真的清楚谁说的话.........
“哎呦~!你个小姑娘倒知道不少!啊?!哈哈哈哈哈.......莫非——”一个官兵踉跄着走过来,挑逗着若离的眼神,“你自己检验过?”他故意盯着若离看她反应。话语未落,四周已经笑声迭起。
弥醉之下,众人不再顾及若离于皇族,于将军关系如何,只当交了个红颜知己,该有的不该有的玩笑话一并拖出,甚是随性。
若离脑中忽地闪现那个寒冷漆黑的夜晚,还有那个寒冷苍凉的人,那个被自己拿身体暖热、救活的布满伤痕的“尸体”.........她害了羞,脸颊绯红,却只仰面笑着,并不回答。
不算默认,亦不算否决。
众人倒也不计较她是否说了,说了什么,只取乐罢了……
“你可会弹这琴?”若离一手执着酒盏左摇右晃地走近,一手指着不远处那人旁边斜靠着的马头琴。那杯中的酒水随着她的踉跄摇摆已洒出大半,沾湿了在风中飘荡的鹅黄莎丝。
“我若弹得,姑娘可赏脸舞上一曲?”那人倒来了兴致,此番若能博得仙子一舞,便也豪不吃亏了。
“这有何难?!”若离酒兴正浓,不假思索地爽快答应。
她择了大漠豪放的民族舞,正适合此番景致。她随意扯了旁边军士要见佩戴的银铃系在脚踝上,遂脱了鞋履,赤着脚踩在沙土上。
她随着那马头琴传来的音律舞动、旋转、起伏........鹅黄色的素纱在烈风中飘舞,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绛红色的光晕中凌乱,那脚踝上系着的银铃随着每一个步点发出清脆悦耳的轻鸣,尽显灵动俏皮;摄人魂魄的眼神中掺杂着醉酒后清高孤傲的冷艳........旁边燃着熊熊篝火,将士们围坐成环,醉眼朦胧地望着篝火旁舞动的倩影,看的痴了,醉了........
那执琴的人有意戏弄,愈奏愈快,若离的舞步也本能地愈来愈快。脚下砂石的尖利刺着双脚隐隐作痛,再加上醉酒的原因,若离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四周的人也愈来愈模糊,整个人已失去控制向下倒去。
忽地一双强有力的手立即扑上来扶住她,一只紧扼住她的小臂,一只环抱住她的另一边露出的白皙薄肩。她隐约知道自己正靠在谁的怀里,她闭着眼满足地笑了,“不行了......累了!”她扼着微微疼痛的额头呢喃道。却不知,此时她的声音娇柔细腻,直射心扉。
揽着若离的醉汉早已垂涎三尺,充斥野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若离精致的面颊。
众人见若离晕倒,尽皆围上来查看。那人扼着若离往后拖了拖躲着众人,若离没跟上他突如其来的步伐险些摔倒。
“哎!”那人腾出一只手制止众人靠近,“兄弟们可别跟我抢啊!今儿个让让我!哈!?”说完便呲着牙憨笑起来。
“呦!以后我们可得改叫嫂子了!啊?!”气氛尴尬了几秒,围上来的人中便有人起哄,立即便有人应和,还带着一阵阵粗犷的笑声。“这孩子太小了吧?!大哥这是要当半个闺女养啊,还是当老婆养啊?!”紧接着又一阵笑声。
“呦!大哥要带回去金屋藏娇啊!?不给我们看了!?”又是一阵狂野又刺耳的笑声……”
若离听不太清他们说的什么,只隐约知道在拿自己打趣,心中顿觉不快。又觉自己已能站稳那人却仍紧紧扼着自己更不自在,况且方才粗鲁地往后拖她一下害她险些摔倒,若离心中气忿顿增,本能的反应让她清楚自己现在必须逃离这由自己酿造的一切,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仿佛今日午后的悲剧要重现一般......
虽没剩了多大力气,若离仍推搡挣扎着,
“我困了!我要回去了!你放手!”
“我自己能走!你放手!”
“你放手啊!”
一声高过一声,渐渐由低吟转向哀求,由哀求转向呼喊,由呼喊转向嘶吼.........若离已泪流满面,她害怕、慌张,那人却握得更紧,他的大手紧靠几个指头便能轻松地扼住若离让她无计可施。
。。。。。。。
此时,秦陌寒正在客营阅着军务文书,只听外面喧闹异常。
“怎么这么吵?”他说得轻描淡写,仍然注视着文案并未抬眼。
“我去看看。”旁边副将立即会意继而出去,见一众士兵围着枫若离推来搡去,便知势头不对。
他正欲上前制止,又转念一想人是秦陌寒带来的,该做到什么份上自由秦陌寒定夺,自己也无需多管。否则在士兵那里失了人缘又在将军那里失了信任会更麻烦,遂返回去回禀。
秦陌寒听闻禀报,眉头微微一紧,批阅文书的笔尖也突然悬停在半空。继而那笔便被随意地扔在文案上,墨迹也随意地沾染了一片。
“随我去看看。”秦陌寒的声音不大,却迅速起身走出帐外。
本来可由副将处理,他却不知为何心中如此不安,却是要亲自去看。
。。。。。。。。
此时,若离已无力挣扎。泪眼婆娑间不断的哀求:“你放手啊!我要回去!”“放手啊!.........”众人却在打着趣欢笑戏弄着。
猛然间,她感觉自己被那个男人拦腰扛起,她哀嚎着:“你干什么!?放我下去!”
“你放肆!我是七公主你放我下去!........”
可众人皆醉,到手的美食谁还管得了过多?
若离拼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他的身体,可这力气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那男人正准备在众人的簇拥下扛着她回军帐,只听身后一声粗声怒吼:“带她去哪儿?!!”
众人猛然停下,喧闹声戛然而止,大家自知惩罚在所难免。众军士陆续转身,见是副将呼喊。而他身后,秦陌寒不动声色,但冷若冰霜的脸色已让众人明白了将要承担的后果。
众人陆续单膝跪地抱拳颔首行礼:
“将军。”
“将军。”
.........
虽低着头,仍各自偷眼瞟着肩扛着若离的那人。
见他并未转身,副将继续命令:“回来!!!”
那人虽背对着,经两声醒脑的呼喊酒已醒了大半,他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竣冷的目光,和将临的严酷惩罚。
他已开始颤抖,心中紧张至极,双眼瞪得滚圆,目光漫无目的地来回扫视。他立即转身,顺而放下若离,跪地行礼,一系列动作仿佛就在一瞬间同时完成。
若离的视线穿过副将远远望见秦陌寒,或许是因为这是在无助之时唯一熟识的存在,内心深处顿觉酸楚委屈,遂不管了地上刺脚的砂石,不管了众人的目光,在双脚落地的一刹那便泪眼汪汪地飞奔向他.........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没有想!
却也没有犹豫!
她径直撞入他的怀抱,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脖颈,全身随着愈渐汹涌的眼泪和无声的啜泣在寒风中打着颤。
但这一次,他没有揽住她。
他只是仍默默注视着前方不远处跪着的一众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
或许......是心痛........
失望与自责的心痛……
“还有没有点军纪了!.......”副将继续斥责着。若离情绪渐渐稳定,双手松开了秦陌寒。
毕竟此事是自已招惹的,怨不得别人。
她垂下头。
她在等他的责罚。
半晌,见他无动于衷,她只得偷眼看了他一眼,识趣地向寝帐走去。
刚走出不久,忽地酒意上头意识不清,感觉整个身体要瘫软下去,忽觉有人扶住了她的肩,继而她整个人离开了地面,紧贴着一具温暖的身体。她紧闭着双眼,陷入半醒半醉的昏沉。。。。
。。。。
秦陌寒将她抱进寝帐,轻声命人打盆水,并令他人在帐外侍候。
他将她轻放在榻上,转身从柜中取了药物与巾帕,走到塌边俯下身检查若离脚上的伤口。
他欲握住她的脚踝,可左手刚碰触到脚腕,她本能地警惕着迅速缩回,他的手顿了下,抬眼看着她,眼中充斥着严肃与警告,还充斥着血丝,应是自开战以来很长时间没有好生休息了。
若离被他眼神一逼,更觉紧张羞愧,默默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他也没再多言,再次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若离没有再躲,此时的她少有地听话,温顺得像只雏鸟。
他用帕子沾了水轻轻拭去上面的沙粒和血迹,上了药再用纱布包扎。
“现在知道躲了?”他说得轻描淡写,边娴熟地包扎,边严肃地扫了若离一眼。
若离闪烁的目光碰上他寒冷的幽瞳,又立即移开默不作声。
很久.......无言.........
只有秦陌寒娴熟地擦拭、涂抹、包扎。
快弄好时,秦陌寒的余光忽捕捉到虽垂着眼帘却一直在偷偷注视着自己面颜的那双闪烁不定的眼。
在他未注意的时候,她不知为何,目光总也离不开.........
他抬眼看她,她迅速闪开目光,游离不定,但总会时不时地偷看着他。
几番扫视,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她突然笑了,笑得娇羞,笑得灿烂,借着酒意显得格外耀眼灵动,还时不时地抬眼头看着秦陌寒的目光,而每每四目相视又瞬间移开........
秦陌寒也被她逗笑了,眉眼间的严肃和心中的气愤与不安一并散了,目光柔和了许多。他垂下眼帘为她包扎好,起身收拾好东西,向若离微微拱手屈伸行礼,并未言语。便径自转身欲离开。
见他的衣袖一角落在榻上,正在右手旁,她突然翻手扣住,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要他留下!只是此时!贪恋着这份温存......这份安全感........
也或许.....可以借着这醉意,借着这无端的理由,肆意放纵一次而无需受罚吧.......
他正欲走,感觉到若离拉住衣襟,转身疑惑地看着她,
她仍垂着头,
紧咬着唇。
她未看他,却知他的眼神.......
一切.......都那么宁静。
宁静得令人尴尬........
令人害怕。
她未言语。
默默地攥紧了他的衣袖。
忽地她像是鼓起勇气暗自笃定了什么。
她抬眼,绯红着面颊没有再躲避他的目光,
她以哀求的神色径直望着他空洞深邃的眼眸。
良久……
四目相视........
此时.......无言。
他空洞而无神采的双眼让她看不穿.......
她不知他是否会意........
是否领意.........
是否.......
同意?
良久……
“不可。”
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语气,没有任何神色。
但很认真,很严肃。
话音刚落,那玄墨色的衣角被猛的一扯,猝不及防地从若离紧攥的的掌心滑落。
她抓得紧,他扯得烈。撕扯到她小指的修长指甲,渐渐沁出斑斑血迹,点缀在白皙的榻上如冬日雪中腊梅。。。。。
很痛。。。很痛。。。!
是教训吗?
若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那营帐的门帘撑开,忽一股寒风袭来……
很冷。。。很冷。。。
门帘晃动了几下,那身影便消失了……
仅剩一盏红烛。一只孤灯。
很清。。。很重。。。
很痛。。
。。。。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