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在苗寨支教的往事(上)

(一)

任记忆如何深刻,时间总会将它抹平,到再记不得激烈起伏、爱恨交缠的那年。

——写在题前

初到南月寨的时候,就被眼前这碧蓝如翡翠的小河迷住了,还有河沿岸散布着的吊脚楼,以及依偎着的团团茂竹。对于习惯了转首就是林立高楼,受尽那一体玻璃墙面反射出让人眼晕光线荼毒的我来说,无疑是到了世外桃源。

寨子还在山上,唯一的公路狭窄又崎岖,杂草丛生的路面留出中间一条细细的摩托车痕。学校里唯一的老师兼校长带着我扛上行李,越过山脚一段滑坡的山体,终于看到那辆再下不了山的破旧摩托。

凉风迎面而来,我伸出手,感受半山的水雾划过指间,那种润润湿湿的触觉,心里满是莫名的雀跃与欢喜。山道蜿蜒,走出半山之后,阳光破晓一般降临大地,俯视山腰里的云海,伴随着青山里的松涛,胸中的意气似要破体而出,文思已然枯竭的心灵竟如逢春的枯木,不经意露出两片绿芽儿,向着山里雾中若有若无的身影,忍不住一挥而就:

山中有仙人,白雾草木深;遍寻皆不见,清歌看凡尘;又见寻仙人,闻歌遥相问:可是谪仙人?

打油诗也可以清新脱俗,谁说不是呢?更让我脱俗的,是在听到山外飘来的苗岭飞歌,如丝如弦,虽然听不懂吐字的苗音,但是那婉转如百灵的音符碎成了一摊玻璃球,四散逃离,让我无计追逐,怅然若失。

当寨前的古老枫树遥遥在望,我便看到了她。

那年夏天,一个叫夏至的女孩儿。

她穿着苗家的盛装,雪白的银饰在阳光下散发着迷离的光晕,比颈中银圈还要白皙的脸蛋儿上,透出健康的红色,还有银花角下的额头,沁出了几滴细细密密的汗珠儿,百鸟裙的飘带随着莲步轻移,此起彼伏,伴随着步子的节拍,水珠子一样圆润清脆的歌声如同九天倒悬的瀑布,飞落直下,滴滴入怀。

待近了,她欢呼一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如同欢欣的雀儿,跑过来拉住了我,不待反应过来,便将粗糙的土碗重重地交到了我手里,当然,连同一大碗米酒。

拦门酒的说法当然听过,本来酒量极浅的我这个时候,如同是天龙八部中的乔帮主附体,十分豪爽地仰着脖子一口干完,然后倒转碗口,大丈夫一般昂首挺胸递上前去,望着笑靥如花的她,轻轻捧着酒壶,玉液微倾,甘之如饴。美人当面,我是从来不会退缩的,不惧空腹盛热之下凉风阵阵,虚汗透体,此时此刻,已经忘记了生命的繁杂,忘记了俗世的纷扰,两碗米酒下去,我的精神已经和这人、这树、这寨、这山、这夏天共鸣纠缠,不分你我,然后,便是满足地晕了过去。

梦里,我看到山里的精怪,吹着芦笙,团团而聚,围着一个盛装而舞的身影,我忍不住呐喊,却总也盖不过竹管的奏鸣。

(二)

我以为自己是亚当,在遇到夏娃的地方,就是我的伊甸园。但事实上,我才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魔王撒旦,是我,让她遭遇了——失乐园。

——写在题前

等我还在满怀憧憬想象着,来上一段《死亡诗社》式的教学,王霸之气四溢,然后学生们纳头便拜,满脸崇拜望着我的时候,踩着木制的楼梯,一阶一阶,伴随咯吱咯吱的韵律,便看到了她倚在走廊的木栏上。

“夏至!”我呼唤了她一声,昨日傍晚醒来,接风宴如期举行,没逃过她和老校长一碗接着一碗的劝酒,终于又生生醉到了天明。

今天她换上了苗家的便服,墨色的右衽衣衫上面,有女儿家亲手绣上的花鸟叶纹,发辫上扎一条靛青的帕子。靠在栏杆上,两只手托着腮,不知道看到了远方什么趣事,睫毛轻轻颤动,偶尔抿嘴一笑。在听闻了我的呼唤之后,匆匆一望,然后如同受惊的小鸟,慌乱中翩翩跹跹地飞进了草丛里,哦,是教室里。

学生们穿着各色的衣服,苗式汉式不一而足,照老校长的说法,孩子们的家长多在外打工,零花钱还是不缺的,就是性子都很野,缺少教育和引导。果然男生们的胸前都是脏兮兮黑漆漆滑油油的,要不怎么说天下熊孩子都是大同小异的呢,但是让我心灵震撼的是,那一双双山水间养育了的还满含先天灵气的大眼睛,齐刷刷望着我满是好奇和渴望,还有羡慕。

最后排的窗边,夏至没有同桌,她低着头,唯一红着脸不敢看我。

我瞬间明了,原来老校长路上介绍学生的状况的时候,说六年级有个学生年纪比较大,而且已经订了亲,等小学毕业就嫁人,是真的——就是夏至。

寨子里只有四六两个年级,每级三十多人,隔年招生的时间跨度有点大。这直接导致夏至多等了三年才上到学,年纪上与其他孩子自然拉开了差距,心理上更造成了她在学习上的自卑和怯懦,丝毫没有昨日唱歌拦门时候的爽利开朗大方样子。

我震惊中带着忧伤地做着自我介绍,连带着王霸之气都忘了散发,而她一直低着脑袋在纸上写写划划。轮到她作介绍时,头低得下巴都要戳到胸膛,声音更是如同夏日的蚊蝇,忽远忽近。我拿出师表的姿态走到她面前,敲着桌子鼓励她大声一点,得来的只是她装死一般地不言不语。

同学的哄笑中,气氛略显 尴尬,课还要继续……

夏至,我对她的了解便从这时开始,我从不知道一个女孩儿居然有这样反差的两面,就像是有着天使翅膀的——鸵鸟。

因为学校师资匮乏,我要同时兼任语文、英语、音乐、美术、体育老师。虽然夏至看起来是在学习上兴趣缺缺的样子,但她在音乐和美术上却有着令我惊叹的天分。

记得有一课户外写生,她画的是寨子前的古枫树,那种空间的透视感,居然令我这专业人士都汗颜。而且上课从不敢答题,提问的夏至,只要音乐课的曲子一起,就会显得神采飞扬,乐于表现,如同水秧田里的野小鸭突然振翅,化身白大鹅。我常常看她在老校长的指导下学习民族舞蹈,那轻柔灵动的身姿让人赏心悦目,按老校长的说法就是,学习不好,学点技艺以后也可以混口饭吃。是的,她的未来早已注定了,除了嫁人就只能是混口饭吃,没人会懂得欣赏她的天分,至少她身处的周围是这样的。

我见过这个世界的真相,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庸人,像夏至这样的偏才不该被如此埋没,她值得拥有更好的社会分工和定位。按着她本来的人生轨迹,想象她婚后有了孩子,背着一个,怀抱一个,手牵一个,再倚门望着在院子里玩耍的两个,我就没法开心得起来。

这一刻,我十分清楚地感应到了天意,她不该是这样的人生,这改变的契机就是我。

(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纳兰容若

是的,我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就像王尔德那句:一个优秀的人没有敌人,但他的朋友也少有一个喜欢他。这恰恰也是情商低的一个表征,我从不会像那些政客一样八面玲珑,也不会像个菜鸟一样忍气吞声,爱恨怒骂,随心所欲。包括这次进山支教,实际上就是那么灵光一闪,然后纯粹地觉得城市让人心慌和厌倦。

夏至像只欢快的小鸟,在前面引路,不时指点大山,为我解说着峰岭间的传说和趣事,偶尔俯下身,摘取一片不知名的叶子,放在嘴巴里,用牙细细嚼,然后眯着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末了,又转身递给我一片,我也像她一样眯起眼睛,感受着舌尖的刺激和兴奋,大山造物真是奇妙,这种带有精神兴奋功效的植物在大山之外闻所未闻。

经过一段时间单独的补课,夏至已经不再像刚开始一样逃避学习,渐渐地,我能感受得到她的信任和依赖。或许是家庭亲情的缺失,到寨子之后,有一次我看到他父亲喝得醉醺醺地,拿着扫帚踉踉跄跄地再后面追赶,而夏至则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直到他父亲失足掉下田垄,鼾声四起的时候,她才敢悄悄地回家叫人。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一边走动,我一边给她讲诉些人生的哲学境界,我既不想她因为爱的缺失变得偏激,也不想让她最终只剩对生活绝望的麻木。

“人生三境,除了福和贵,之后还有雅。福和贵么,就像寨老家里,不只衣食无忧,说话还有分量,但他家明显的后继无人,子辈外出打工,孙辈蛮横骄纵,等他百年之后,家族破败显而易见了,所以不读书无以说雅,不雅无以传家,更不用妄谈幸福了……”

看她听得频频点头,小小年纪那点阅历和世故未必是真懂,但能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也是好的。等到了山崖边,她喜欢坐在凸起的岩石上,双手撑着微微后倾的身体,仰起头,目光追随着天空里的雄鹰,看它展开着双翼,乘风滑翔。

听不懂的清脆苗音,伴随歌声遥遥飞出大山去,随着声律起伏,裸露的小腿悬在岩石外来回晃动。崖下还有云雾缭绕,看不清其深几许,我就站在她的身后,竟有一种错觉,她似要被这山里的风卷起,如同落叶远去,如同云烟飘散。偶然她一刹那的回眸,我竟看到那眼底满是依恋和莹莹泪光。我的心都要碎了。

山风里的精灵轻轻拂起他额前的头发,我轻轻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很凉很凉。

然后,草丛里跳出几个熊孩子,指着我,人小鬼大地说:看!常老师又在和夏至谈恋爱咯……

(四)

如果说天界光明的天使,遇到她,便堕落了,那么追究这堕落的黑暗,究竟是源于她?或是就存在于我本心光明之中。

——写在题前

苗家早婚的情况很多,尤其在大山里,外面中学生的年纪,在这里可能就是几个孩子的娘了。事实就是如此,夏至等着毕业,马上就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家境又不好,这大概就是她父亲急于将她嫁出去的原因。

我当然不可能对她产生什么想法,只是纯粹的怜惜她,很想帮她,破除注定的命局。

这天一早,等我还在清梦里游荡着的时候,就被巨大的破门声音惊醒。刚匆匆套上衣服,就被几个闯进来的山民围住,他们指着我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咒责痛骂,虽然语言不通,从对方的气势和纷飞的唾沫便可以看得出,来者相当不善。其中一个四肢颇壮硕,满脸横肉的家伙舞起拳头还想要揍我,却被同伴拖拽着,口里兀自滔滔不休。

我素来与人为善,又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一直和周边的村民相处融洽,偶尔家访,也是能感受到众人真心实意的热情,实在不能理解眼前事情的因由。

等校长带着一群老弱——因为青壮已经外出打工了,出现的时候,才算止住了对方嚣张的气焰。苗人素来团结,以寨为单位,向来是一致对外的,显然这些日子的共同生活,他们已经把我看作了自己人。接着便是老校长和对面壮汉的交涉,余光扫过四周,除了助阵的村民,我发现夏至躲在房间外边,露出半张脸,眼睛瞪得大大的,担忧地关注着里边的情形,垂下来的辫子轻轻摇晃。

壮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想要躲闪的夏至,捏着她的胳膊,蛮横地将她拉了进来,然后指着我,又是一通口沫横飞……我哪里还管得了他,此时夏至的眼里满是委屈与不堪,泪水氤氲了双眼,苍白的小脸转向一侧,根本不敢看我,也不发一声。

经老校长解释,才知道眼前这破门的壮汉竟是夏至一年后的丈夫,说什么我对夏至心存不轨,竟被他的什么什么远方亲戚看见,接到告密之后妒火熊熊地杀上门来,欲揍我这“小白脸”一顿。

什么破事儿嘛!没想到来寨子短短时日,居然卷入了他们的爱恨情仇之中,我也是心里悲愤得直想翻白眼。

校长看看我,再看看夏至,似乎在确定我们之间是否有那些不可告人勾当,直到我一再解释和夏至之间纯白如纸,他才打消顾虑气势汹汹地开始吼那帮子人。室内的状况就像火锅煮沸,麻辣刺鼻。

“李白水,你自己家的破事儿,自己解决!”老校长也是脾气来了,看着人群里畏畏缩缩的夏至的父亲。

待他呃了呃半天,挤不出个字来,外来的壮汉,一把扯起夏至,就要往外走,口中嘶吼连连。经旁人翻译,才明白,是些夏至可以不用读书,直接回去生孩子就行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教,与旁人无干,之类的话。

周围的人竟没有阻拦,或许他们眼里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拗不过拉扯的夏至终于失控般地大哭出声,她软倒在地,唯有双手紧紧拽着父亲的裤腿,任凭怎么拉扯,总也不放松。四周这么多人,她竟死死盯着我,任泪水狂涌,我似乎听到她咬碎了牙齿,那已经虚弱得不堪重负的心碎成一瓣一瓣的,却又像对着救世主一样虔诚地用目光来祈祷,或者说是溺水时候望着那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拗不过命运,但我可以。

仿佛又回到了激情燃烧打架斗殴的中学时代,我瞬间开启了暴烈之心,力量顺着血液流进四肢和大脑,什么理智都燃烧得沸腾了起来。一脚踹在壮汉的腰肋上,他闷哼一声,便松开了手,我顺势一个摆拳直压那肥硕的脖子,还不待他软软倒下,我便提起他的领子,踩着条凳,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对着他的脑袋怒吼:

“你他妈买她出了多少钱,老子出双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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