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在苗寨支教的往事(中二)

(九)

如果鸟儿注定要困死在笼里,我宁愿放还自由;如果花儿注定要凋谢在瓶中,我宁愿从未摘取。

——写在题前

依苗家的习俗,在芦笙会中,如果男孩儿对女孩儿有意,便可以跟在她旁边吹奏芦笙;如果女孩儿对男孩儿也有情,便取下身上的银饰,挂在他身上,同时接受众人的祝福。

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集会结束,夏至和来时一样,抓着我的手,拽着我冲出人群,身上的银铃儿响个不停。走过寨子中间那颗巨大的枫树,近地的枝上有红绳缠绕做结,风吹枝叶,轻轻摇摆。

树下,夏至放开手,转身面朝着我,看起来无所畏惧。

“常青,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的,打心里喜欢。以往俗世里的女子要么是浓妆艳抹,格调离奇;要么防备心重,时时警惕着信任她的人;要么带着莫名的优越,目空一切;要么掩着虚伪的面具,演绎不属于自己的人生;要么沉浸在某种虚幻的精神世界里,厌弃现实……

而夏至是真实的,我一眼就看透了她心底的爱和恨。

我觉得我该鄙视自己,就像老校长所说的:大男人,优柔寡断,像个娘们儿!这种时刻是个男人都该狠狠地点头,然后狠狠地抱住她。而我,居然一下子人民教师附体。

“你还在读书,不许谈恋爱!”

记得以前,小蒙说过我总是喜欢煞风景,往往在你侬我侬的时候突然化身宇宙的正义,理智满满地解剖着过去与将来,而所谓的理智么,不过是人迎合世俗规则的产物,从来不是历史中的真实。她鄙视我的理智,就像我鄙视她她成天像个深闺怨妇悲伤春秋一样。

男人和女人真是两种奇怪的生物,一碰便会有火花,只是要看结果,是一生温暖相伴,还是彼此燃烧成灰。

夏至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的心底有个叫理智的小人,高声呼喊,离她远点,不断让我回避来自苗女真挚的情感。一方面觉得夏至对我存有一份感激,未必就是纯粹的爱情,或许还有青春期的孤独作祟,同时心智未熟,思考欠妥;另一方面我又不可能一直生活在苗乡,将来终归是要回到自己的圈子,那个时候,生性自由的夏至又如何面对规则林立得如同囚笼的山外世界;更别提还有年龄啊,三观的差别。

我和老校长有过一次长谈,待我发表完自己的顾虑和看法,他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说,城里人就是弯弯绕绕太多,一个简单的事情越想越复杂,哪及得上苗家儿女敢爱敢恨的。对此,我羞愧不已。

我能获得那种智慧吗?让心灵简单,让生活简单,返璞归真。我到苗寨到底是为了什么?灵魂的升华具体要如何表现?我终归还是要回到那个复杂的世界去,这里的一切,又都有什么意义?

苗家的米酒虽然不烈,喝到头脑昏沉时,经冷风一吹,便飘飘然只想望月飞升。其实我是很害怕那种身体失去控制的情况,按照以前的职业习惯,总能用理智来控制自己摇晃的步伐,和分贝失真的音量。但到了苗寨,我便一次又一次沉醉放纵,让身心自由,因为这儿,不用害怕谁会害你谋你。

夏至的姑妈搀着我,一路摇摇晃晃。

走进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夏至坐在床沿,头上戴了一朵鲜艳秀丽的绢花,看到我,明亮的眼睛里,于惊愕慌乱中带有复杂莫名情愫。



(十)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

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

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

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

始终难解的关怀……

——《追梦人》

记得小时候,喜欢看人家结婚时,新房里羞答答的新娘子,只觉那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幕。随着年龄增长,彼时彼景,竟如同烙印留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成为一个朦胧的梦境,直到某一天梦境之光投入现实,令我砰然心动。

姑妈的小小考验,当然终结在了这夜幕里。

吊脚楼上有美人靠,顾名思义,就是美人盛装倚栏,笑语嫣然,令行人驻足的地方。正如此时的夏至,她蜷缩在美人靠上,小脸贴在栏杆上,似乎在感受木质在夜深里的冰凉,没有绑起来的头发被夜风吹散,凌乱了小半张脸。远方的黑色如同巨兽的嘴巴,因着小楼里单薄的亮光,才没有被吞入夜的梦魇里。

“后来呢?”

我给她讲诉北欧里,黑侏儒阿尔维斯爱上雷神索尔的女儿丝露德,雷神当然不赞同,于是借着考验黑侏儒智慧,一个接一个问题考他。

“后来,当索尔打开窗户,让清晨的阳光投进房间,只能行走在黑夜的阿尔维斯变成了石像。”

“雷神好坏!”单纯的夏至不明白的是,成年人的世界里早没有简单的好人与坏人的划分。望着她完全融入夜色里的眼瞳,真像是一个山灵,每天都要缠着行人问个奇怪的外间故事,然后心满意足地蜷在花瓣里静静沉睡。外面的世界于她就是一个一个的故事,也许她会有憧憬,但从未真正想要触及那个陌生世界。

不忍让她小小年纪便接受这种悲伤的结局,我编造了一个圆满的后续。

“丝露德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十分伤心和愧疚,携着阿尔维斯的石像找到了火神洛基,他说,只要阿尔维斯的真心能接受神火的熔炼,夜行的诅咒就可以消除,石像就能化成人形……最终,当丝露德看到从神火中走出来的阿尔维斯,紧紧抱住了他,她找到了真正的爱人。”

“真好啊!”她轻轻呢喃,望着远方的星辰若有所思。此时的夏至眼里光彩流转,灵秀动人。

“夏至对常青的爱也会经受神火的考验吗?如果有……我不怕的!”在这个静寂的夜晚,夏至斩钉截铁地说,如同誓言一样停留在我心间,一直很多很多年。

“天地为炉,万物为铜,被神火考验的不只是夏至,还有常青,还有夏至的家人,和常青的家人……“那时夏至的心里,拥有的只是少女时期对爱情的无限美好憧憬,她简单的心思里,只要两个人不离不弃,就任谁也拆不开。我不忍心告诉她,世间最残忍的——却是时间。

三毛选择结束,或许就是,怕有一天像其他人一样,淡忘了对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好的。那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就在情烈时给这份爱情划上句号,让爱得以永恒。

或许是见过太多太多悲伤的事情,过往的岁月压在心头,总难得释怀。但人如果一直沉溺在往事和未来的忧思中,当下又该如何继续,我不想在结束生命的时候,连回忆都没有。这一刻,我决心抛下那些沉重负担,好好去珍惜眼前这个从天上掉进我生活的女子。

星辰运转不息,犹如天人感应一般,我叫住了返身回屋的夏至。

“我等你长大!”我如是承诺。

她蓦然回首,于灯火阑珊里,忍不住泪花飞舞,用力点头。




(十一)

那年的女孩儿,是冷秋的枫火,燃烧了山野,燃烧了岁月,燃烧了我心。

——写在题前

深秋里的南月寨,是最美的。枫叶如火,燃遍了整座大山,远望那团团簇簇的枫火,在本该是万物凋敝的季节里,染出些许不屈的意境。寨里最古老的那棵枫树,如同染上了神秘的印记,成为矗立在天地间的图腾柱,见证过苗人祖辈披荆斩棘的苦难,寄托过人们对安稳生活的渴望,也聆听过苗家小伙的壮志豪语,还有苗女深情不息的思念……

夏至在树下舒展双臂,翩翩回旋,似在拥抱这飘落的无尽红叶,满头青丝不堪束缚,如水墨一样流转,带出温柔的笔意,她的眉梢间尽是欢喜。这一刻,天地就似剩下一人,她轻轻拈住一片如羽飘落的红叶,双手捧在胸前,闭上眼睛,微微仰首,面对着古树,温情祈祷。

我的笔停住了,再无法用线条去表达这种意境,那似远似近的夏至,明明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却又像落到了另外一个位面,令我心头怅然若失。人不能超越的,唯有时间。

当她一把抢过我的画稿,我才从精神世界的忧伤里解脱出来,看着她蹙眉的样子,心底吁了口气,精灵总还是落在了这尘世,落在了我面前。

“这是画的什么啊?”

“抽象派!”我略显 尴尬地回应,无视她轻撇的唇角。

从她姑妈家回来之后,我们的关系进入到了黄金时期,较爱人远一些,比朋友近一点,默契的相处,竟生出亲人般的感觉,男女之间,彼此亲近,却没有凡人情欲的亵渎,那段温情满满的岁月,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夏至似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前所未有地努力,在我私心开小灶的情况下,居然从垫底的成绩提升到中上。我给她的课外读物,也总是很快就还回来,连带顶着两个黑眼圈,这孩子,做学问如何能心急。

而且她自打从书堆里翻出几本安意如的诗词鉴赏笔记,就一发不可收拾,彻底迷上了青春历史题材的书籍。对此我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的上进,忧的是看这古人情啊爱的太多,未免陷入无穷的美好憧憬里,而忘了干巴巴的现实,就和女文青小蒙一样。

说起来,这些书是我托小蒙寄过来的,她大概是按着自己的喜好和经验随便寄了一些。其中多是女作家的青春小说,太多脱离现实的意淫,让我唾弃不已,于是将这些书束之高阁。哪料到有一天会被夏至翻出来,并视如瑰宝。我只能感叹一声,小女生的青春期真是大同小异啊。

“一雄复一雌,双飞入紫宫。这慕容冲成了苻坚的娈童,啊?什么是娈童?”

那是一段前燕被前秦所灭,慕容冲和姐姐清河公主同时被天王苻坚看中,纳入后宫,然后上演一段相爱想杀的戏码。

听着她摇头晃脑念的文字,我满脑都是黑线,好坑人的小蒙,还我纯情少女夏至啊!

“娈童就是男宠吧!”

“男宠?苻坚不是男人吗?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

苗寨与世隔绝,很多小孩儿连手表的指针都不会看,更别说同性恋这种所谓文明社会的产物了。虽说,一个社会群落任何与繁衍相悖的行为都是违背进化规则的,但社会上总有一群生活安逸的人乐此不疲,我并不歧视这种行为,但这个沉重的社会学和哲学双重命题,眼下却无法说明白给小小的夏至。

“超脱肉体欲望的才是真爱啊!”我借着听来的论点敷衍她。

“就像常青和夏至现在这样?”

看着她带有一丝狡黠的笑意,我竟无言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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