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农历六月二十六,今日正式入伏。
天才蒙蒙亮,天空浮着一层淡灰色的雾气,如蒸笼的盖子悄悄合上,整个城市像被密不透风的保鲜膜封住了一般闷热难当。知了的叫声已从远处树丛里蔓延开来,带着躁动不安的节奏,在耳边一阵阵盘旋。
陈岚醒得早,甚至不用闹钟。其实也不是睡得好,而是夜里热得频频醒来。她翻了个身,顺手推开窗户,一股潮湿的热浪便扑了进来,带着昨夜积攒下来的闷气和泥土未干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对面楼下的老槐树已经站满了蝉,它们一齐振翅鸣叫,像是早早开始了集体合唱。树枝纹丝不动,连一丝风也没有。街道安静得出奇,只有巷口偶尔传来一声“吱呀”响,是垃圾车停下的声音。
她俯身一看,那是熟悉的清洁大爷,光着上身,裤腰里别着一块皱巴巴的毛巾,正吃力地拎起一袋袋生活垃圾。汗水沿着他黝黑的脊背流淌,打湿了裤头。他一边擦汗,一边默默干活,动作熟练又沉稳。
“入伏了。”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又把厨房窗户打开。那是家里最闷的地方——哪怕一整夜不开火,炉灶上依旧湿漉漉的,锅盖上布满细小的水珠。她顺手打开抽油烟机,风扇嗡地一声响起,像给早晨加上了一点节奏。
厨房里煮上一锅小米粥。锅沿泛起了小泡,热气在空气中翻滚,和天上的雾气、窗外的潮气混在一起,熏得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她靠着门框,望向客厅。儿子小杰还在卧室里呼呼大睡。门虚掩着,从缝隙里隐约能看到他裸露的小腿,一只脚还挂在床沿外。房间里空调嗡嗡作响,被子已经团成一团挤在床角。
她叹了口气,想到昨晚的争吵,嘴角又忍不住抿了起来。
“才放假几天你就开始烦人!”小杰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他眼里有一种年少的倔强,像被烧红了的火钳,夹着青春的逆反和不耐烦。她说不过他,也不想说了。
可那本摊开的数学卷子,那空白的阅读题,那连续三天只写两页的暑假作业,又像是打在她心口的鼓,一下一下敲得她心烦气躁。
是天气太热了?还是这日复一日的琐碎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她站在厨房,手里握着锅铲,却不想动,眼前的一锅粥,像她的生活,沸腾着,却看不到出口。
七点刚过,小区便渐渐活了过来。楼下传来小孩啼哭声,楼上传来冲水声,还有熟悉的脚步声踩在老旧楼道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陈岚换好衣服,提着菜篮出门,准备去早市买些菜。楼道里空气闷得像煮过一样,一股洗衣粉与汗水混合的味道弥漫其中。她走过三楼,刚好碰见了邻居孙阿姨。
孙阿姨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碎花短袖,头发乱蓬蓬的,额头早已挂满汗珠。她一边扇着手里的蒲扇,一边咕哝着:“陈姐,你说这天气也太闷了点,我家那小齐一大早就嚷着头疼,说是热得睡不着。”
陈岚点点头:“今天入伏,是三伏的头一天,天气确实够呛。”
两人并肩走下楼,脚步沉重,汗水顺着脊背淌下,毛巾几乎变成了抹布。
“你家小杰暑假报了啥班?”孙阿姨忽然问道。
“没报。”她顿了顿,勉强笑笑,“原本想让他上点课外的,结果他不愿意,说太累了。”
孙阿姨摇摇头:“小齐倒是自己说要学英语,这不,早晨七点的班,天天喊着起床,弄得我们也跟着起早。”
她语气中没有骄傲,反倒透着一种隐隐的心疼。陈岚听着,心里却莫名地烦躁起来。
她想到昨晚小杰窝在电脑前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脖子上都是汗,嘴里还咕哝着“老妈你不懂”。想起那张空白的作业本,她心中忽然有种说不清的落差和挫败感。
早市上热气蒸腾,人头攒动。菜贩的吆喝声混在鸡鸭叫声里,此起彼伏,街角的油条摊边还排着队。
陈岚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回到家,额头和脖子都湿透了。她把瘦肉放进水里泡着,简单炒了两道菜,热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吃饭时,小杰一边扒饭,一边看着手机视频。他的头发还翘着,嘴边有一小块饭粒。
“吃完去写点作业吧。”她尽量语气温和。
“嗯。”小杰低头咕哝着,却没太当回事。
饭后,他坐在客厅玩游戏,空调温度调到最底,他却依旧满头大汗,手指快速点动,嘴里不断抱怨游戏里的“猪队友”。
“你少玩会儿吧,这样坐一天对眼睛不好。”
“外面热成那样,我不去。”他头都不抬。
她又想说什么,最终只剩一声叹息。
她回到房间,坐在窗边,望着楼下空无一人的广场发呆。树荫早被阳光抽干,地砖像在冒烟。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乡村夏天。
那时候,屋后的小河清澈见底,太阳晒得河面闪光。她和哥哥妹妹一放学就跳进河里玩水,回家满头湿发被母亲敲打着赶进厨房帮忙择菜。
她有点怀念那时候的热,虽然也晒得难受,但没有现在这样心里焦躁。
现在的夏天,不只是热在身体里,而是热在生活的每一个毛孔里,焦灼、沉重、无从逃避。
傍晚六点,太阳终于移到楼角,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烫人的热浪。
小区的小广场上,慢慢聚起了一些人。几个老人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几只麻雀蹲在树枝上懒得动弹。
张婶说:“今天这热劲儿,一看就是头伏的标配。”
“可不是嘛。”老刘接话,“听说今年伏天只有三十天,最短的一年。”
陈岚也走到广场上,在一棵树下坐下,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小杰身上。他正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一起玩水枪,头发湿透,脸蛋被晒得通红,但笑容明朗,那是她许久没见过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松。或许孩子就该这样,哪怕作业慢一点,哪怕他调皮点,只要他还能笑、还能跑、还能玩,至少这份童年还没被剥夺。
她不自觉地笑了笑。那一刻,似乎风也凉了一些,蝉声也不那么刺耳。
夜深了,城市终于有了一点风。
小杰洗了澡后,坐在书桌前,低头写作业,动作不像白天那么敷衍。
陈岚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轻声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他头没抬,但声音温顺。
她拍了拍他的背:“早点休息,别太累了。作业慢慢来就好。”
“知道啦。”他轻轻应着。
她回到卧室,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个伏天,她似乎也在悄悄发生着一点点变化。不再一味焦虑,而是学会放缓节奏。生活总是热得发烫,可终归会迎来风,也会迎来一场雨。
她闭上眼,想着秋天。
窗外,一阵风吹动了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像是夜晚里的低语,又像是生活里微弱但坚定的希望。
入伏了,人也该学会躲一躲,歇一歇,然后才能走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