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行之(3)吾心光明

继续寻墓。

王阳明墓,距兰亭不远,也在马路边,几分钟的车程而已。

通向墓园大道两侧的白梅花期已过,现今只剩些零星散乱的白点缀其间。墓园门口横亘着一条小河,站在桥上向下探看,见河床底部垒有数十个规整的石墩,石墩与河面有些落差,河水至此急湍而下,构成扇形的瀑布,倒有些壮观。我们赶到时,门卫说4点半就要关门谢客了,让我们抓紧时间。

显然我们是最后一批游客,不见人影的墓区空阔中更显宁静。无需装饰,不用排场,单单花岗岩地砖上那“知行合一”的四个大字,除了汉字独特的遒美大气,更显现出中华文脉、哲思的厚重和深邃,震撼人心之际,也同时引发我们对人生、社会、自然以及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

与我们传统认知中的“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是物质的反映”唯物主义世界观不同的是,王阳明承继了先辈陆九渊“心即理”的心学理念,认为意识决定物质,物质只是意识的表象或表现形式。他的学说和哲学思想,简而言之,可以归纳为主观唯心主义。

坦率说,我并不排斥唯心主义。之所以不抵触,一开始仅仅因为喜欢“心”这个字。它灵动清新,“物”字和它一比,简直就如一头蛮笨的牛。

最起码,我以为两种观点各有千秋,相辅相成,均为人类思想的重要结晶和成果。具体来说,唯物主义方法论,有助于为科学技术发展提供基础,强调从客观实际出发,以此推动社会生产力和经济基础变革;唯心主义侧重在艺术审美、道德判断等领域激发创造力,更为强调个体主观能动性和人类精神价值。毫不夸张地说,这种世界观甚至在我们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

哲学这门学科,对大多数人而言显得艰深而枯燥,但阳明先生的心学,摈弃了高头讲章式的夸夸其谈,毫无一本正经的道德说教,通俗易懂非常接地气。所谓心学,就是去研究自己的内心如何有效和谐地通达世界万物,做到“天人合一”。

王阳明坚决反对程颐、朱熹为首的宋明理学通过事事物物追求“至理”的“格物致知”方法,因为事理无穷无尽,格之则未免烦累,故提倡“致良知”,从自己内心中去寻找“理”,“理”全在人“心”,“理”化生宇宙天地万物,人秉其秀气,故人心自秉其精要。

著名的例子就是朋友问他岩中花树与内心的关系。他是这样回答的:“此花你未看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灭,你看此花时,花的颜色你也明白起来,由此而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唯物主义者一定会说,在你看到花之前花本来就是存在的。可在阳明先生看来,不在心中的花根本不成其为花。他认为,心中没了,就没了。

想想也是。一个人若死了,即使天地万物还在,对这个人还有什么意义?具体到我们平常的生活经历,谁的一生中都可能碰到类似的境遇。

譬如,人在心情抑郁烦闷之时,必然会讨厌轻松的音乐,欢快的舞曲。他欣赏不了拉伯雷的书,极端排斥鲁本斯的画。他只愿看伦勃朗的作品,只爱听肖邦的音乐,只会念拉马丁或海涅的诗行。

这就如:有的人,在满山蝉鸣的树林中坐着,却愣是听不见一丝蝉声;有的人,在哄闹的集市里走着,却仍能清晰听见遥远而热切的声声蝉歌。

这就是心的力量!

由此可见,心学拓宽的是心性的空间。

那么,如何获得心的力量或者说如何拓展心性的空间呢?答案是,致良知。

王阳明对人性抱有高度期待,他认为:人心本来向善,纯洁无暇,是后天的物欲,让人心蒙上了尘埃。因此我们只要“去其蔽”便可以“致良知”,回归本心最为纯净的状态,所以即使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去其蔽的路径有两种,一种是自我反省,另一种是时间修炼,在行动中体认良知,以期知行合一

这里的“知”并非“知道”而是“良知”,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和判断力,找到并遵循内心的良知,复杂棘手的外部世界就将变得格外清晰简单,于是,致胜决断,自当了然于心。

在知与行的关系上,他强调要知,更要行,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所谓“知行合一”,二者互为表里,不可分离。知必然要表现为行,不行则不能算真知。确实,知道了却不去做等于不知道,做了却没有领悟一定是无功而返,等于没做。

阳明先生有四句口诀,概略了其心学命题的核心思想,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四句就是阳明心学的宗旨,是心学的大总结,大升华。

阳明先生对他的这套学说思想非常自信,为此,他特别添注说:“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穷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

退一步说,如果心学是圣贤功夫,那么知行合一则是俗世智慧。知行合一并非得自顿悟,而是在磨难中不断反思、修练,最终砥砺出的生命境界。

王阳明高度关注人本身,他始终强调,天地间法窍之最深处,就在人心处的那一点灵明,而“吾心光明”正是他一生无怨无悔执着的追求。

正因葆有“吾心光明”的磊落襟怀和秉承知行合一的俗世智慧,王阳明才能在人生屡遭风雨困厄之时,一次次度过难关化险为夷。

在经历了当众廷杖的奇耻、下狱待死的恐惧;遭遇过流放南蛮的绝望、瘟疫肆虐的危险;承受完荒山野岭的孤寂、无人问津的落寞,直至获得了悟道的狂喜、得道的平静后,王阳明不但求得了内心的安宁,而且逐渐通过“知行合一”拥有了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凭借知行合一的强大力量,王阳明率文吏弱卒,荡平了江西数十年巨寇。

凭借知行合一的强大力量,王阳明以几封书信,一场火攻,三十五天内平定了宁王之乱。

凭借知行合一的强大力量,王阳明从根本上扫清了困扰明政府多年的广西部族匪患。

等等。

一位笃信儒学的文臣,能反思、甚至挑战根劳固实且日益呈现一种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朱熹理学,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和个性修养挖掘出人之为人的天赋道德,并能从当时血腥味十足的文化专制主义的高压下突围而出,藉以果断、严密、平易、优雅的理论表述,几乎天才性地搭建出中华民族史上为数不多的哲学丰碑,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

是他,吹响了人性解放的号角,引领了明末清初的思想解放潮流,涌现出诸如李贽、顾炎武、王夫之等一大批思想家教育家,为没落颓丧黑暗的的专制王朝涂上了几笔靓丽青春的色彩。

除了“震霆启寐,烈耀破迷”如长夜一炬般的思想火花,阳明先生最为可贵的还是他躬行实践的处世理念和经世实学态度。他看不惯那些懵然张口却如吐云雾的腐儒做派,他从来不屑坐而论道,更加重视事利之功,坚决反对死搬硬套纸上谈兵以及一切欺世盗名的伪善说教。

可以这样说,中国近五百年来,是王阳明第一个将儒家学说变成了一道活水,让所有原本外加的一切规范、桎梏、藩篱慢慢剥离消退,从而让位于人的内心和本真。

同样可以说,五百年来,能将满腹学问诉诸实践并在事业上充分展现出来的,只有两人:一为明朝的王守仁,一则清朝的曾国藩。毫无疑问,他俩都是治世能臣,在立德、立功、立言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对于这样一位能文能武的前朝能臣,乾隆御赐“名世真才”题额也就理所当然了。

走过墓前的四柱冲天式石牌坊,我久久仰望这四个大字,脑海不自禁地回忆阳明先生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

先生墓坐北朝南,依山势而建。墓冢端然浑圆,有灵明充乎天地间的正大,可仰天高,能俯地深,气脉丰沛。

墓前的石桌上,供奉着些许水果食物,墓冢周边散放着几束鲜花。我和友人空手而去,只得搁两硬币入功德盒,取出五支香烛,点上,摇灭,然后合手作揖鞠躬,嘴里默念道:先生名世真才,天姿纵横,请受后辈三拜。

语毕转身下山之际,友人突然吟诵道:是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是啊,人心并非固定纯净,时间长了,必积满杂质沉珂,唯有通过内在良知判断是非,固守善良根基,才不至于迷失心性,陷入歧途。

我心里则长久地回响着阳明先生的那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人生真正的挑战往往来自内心。外部的困难可能会让我们感到疲惫,但是内心的坚定和清明才是真正战胜困难的关键。在面对挑战时,我们需要更多地关注内心的成长和修炼,培养内心的坚韧和智慧,才能更好地应对外部的挑战。

纵观我不太长久的一生,我正因缺少了坚韧的心力,才常常陷于患得患失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在欲望的大海里折腾不息,以致身心俱疲,无所作为。

也罢,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高尚是伟人的墓志铭,而普通甚至平庸才是我的标签。心魔固然要破,要驱,但难除,只能且行且悟且珍惜了。

好了,得快马加鞭赶去拜谒徐渭了。

赶到徐渭墓时,陵园大门开着,却被告知车不能进,让我们倒车停在远处的田野空地。只能回头,泊车。在田间山路步行,远远地就被印山越国王陵恢弘朴拙的气势震撼到了。

行至门前,门卫问干啥?自然来吊祭拜谒。回复说,时间已到,不能进园。既然到了,岂能空手而还?我竭力跟他磨蹭,解释,门卫看出我们意在徐渭而非王陵,遂答应放行。

根据指示牌,青藤墓在王陵右侧,我和友人逶迤往山径走去。穿过横跨一座小型水库的石桥,再过一段土路,前边有一个木牌子上边写着“徐渭墓园”以及行进的方向。

谁知我们寻摸了几分钟,在密林中兜兜转转,终究未看到传说中掩映于三两棵芭蕉树下的那座白色房子。此刻,本已阴沉的天色陡然转暗,历来胆大如我,竟生出一丝怯意。

或许徐渭深知我的俗不可耐,不允我亲临拜谒,扰了他的清净?那就长揖稽首,聊表仰慕之心吧。愿文长先生泉下长眠安息,再也不遭世间风霜之苦,不患精神之痛,不惧人心之险。

离开之时,我讪笑对友人说,今日游历有点虎头蛇尾。友人安慰,凡是总有轻重缓急,不必挂怀,待以后做足功课,择机再来膜拜。

会来的。我之所以寻找他们,其实是在寻找自己,并努力找回自己的“吾心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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