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雪
这天热的,让人干什么都没心情,写作也没了灵感。我携轻装,特地寻了一块净土,放飞自己。临近了目的地,下雨了。从驴车上看去,白雾茫茫,像已经下过一阵子了,指尖流过的空气,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
白雾盘旋在青山上,连绵起伏的低山,因了白雾,有了仙气。明明还下着蒙蒙细雨,却还能听到清脆的鸟叫声。还真是空山新雨中,鸟鸣动人心。
我进了一家客栈,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看到有客人来,抖动着腰上的脂肪,堆满笑脸就来接我的包袱。我还没说住多久,她就把我带到了楼上。等交完押金,才发现我被宰了——她给我开了个最贵的房间。算了,初到陌生地方,还是少惹祸事。看这客栈格外安静,陈设够破旧,貌似生意不怎么好。不过也好,写作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到了晚饭时间,我在客栈外寻了个吃饭的地方,炒了个小菜。这炒菜的师傅手艺倒是不错。我向他打听,里面放了什么,如此好吃。他腼腆地抓了抓头,嘿嘿笑了几下。
“木有放么事,随便炒炒。”说完他就转身继续炒菜了。我吃了个满意,就找老板要了壶茶来喝。
当我喝到第二杯的时候,隐约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这个小地方,居然有人唱曲唱得这么好听?好久没有听戏,我突然来了兴致,起身去向老板打听这声音来自哪里。
老板边炒菜边说,“是老王家的,就是对面那个王家。”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硕大的门匾上是王府,门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我走到了门前,抬头细看,门匾已经生了很多裂纹,还有虫眼。
我敲了半天门,有个驼背的男人来开门。他半眯着眼问我,“你是谁啊?”我寻了个理由,那驼背的点点头,让我在门外等待片刻。过了一会儿,他说主人请我进去喝杯茶,我就跟随驼背进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好大一个假山,四周是一个环形的长廊,长廊上有精致的木雕。假山后面是一个椭圆形的木门,门边上是刻有彩色的花鸟图。我们穿过木门,又是一样的回廊,只是没有了假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花园。回廊上共有八扇门,顺着东边的回廊走到了尽头,穿过一扇门,见着一个穿着衬衫的小伙子正踩在木桩上。
“他是这家的孙少爷,正在练功。我带你去见先生。”驼背回头提醒我,我点了点头。
“先生,有客人来访。”驼背敲着门,里面传出阵阵咳嗽声,“带客人去北屋,我待会来。”
我随着驼背进了一间房,他给我到了杯茶水,就驮他的背离开了。
我端坐凳子上,扫了眼屋子。家具不多,看起来挺整洁。墙上除了画还有照片和字,不论是画还是照片,主角都是一个个唱曲的戏子。有红脸的关公,也有武松,穆桂英,唐明皇……
“咳……咳咳”屋外突然传来的咳嗽惊醒了正在看画的我。
我拉了拉衣角,双腿夹紧,对着门口微笑道,“您好,我是金城特聘作家,初来此地采风,收集资料……哦,我是吃饭的时候,听到这边有人在唱曲,觉得唱得很不错……我自己是个戏迷,就来瞧瞧。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扰到您。”
他抬起眼睛,抚了抚白胡子,坐到了太师椅上。
“请坐”。他指了指我旁边的凳子。我听随他的意见,坐了下来。
“第一次来?”白胡子随着嘴巴的张合,一抖一抖,好似声音是从胡子里发出来的。
我盯着胡子说道,“第一次。”
“你喜欢听戏?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这爱好,真不错。”挂在骨头上的皮,又抚上了白胡子。抖动的白胡子,也瞬间消停了会。我回过神,微笑地看了眼太师椅上的老者。
“你要是喜欢,可以常来我这里,我的孙儿会一点,让他唱给你听。”老者眯眼看着我,挂在骨头上的皮,抚了抚白胡子。白胡子很喜欢被抚摸,每次都很乖巧地安静了。
我看着安静的白胡子,顿时有了精神头。对着椅子上的老者双手作揖,“多谢。”
“来人,叫小崽子过来。”挂在骨头上的皮敲了敲拐杖。
我喝了口茶,吃了一惊,他家的茶,味道很特别啊。我喝过各地的茶叶,也没喝过这种。
“爷爷,你找我。”一双布鞋从门口三两步跨到我面前,是刚刚站在桩子上的,那个白衬衫的小伙子。小伙喘着粗气,抹着脸上的汗。
老者瞪圆了眼珠子,敲着拐杖,“我说过多少次,要控制你的气息,控制!你看看现在这气喘得怎么样?”
小伙子红了脸,挠着耳朵,低头说着对不起。布鞋面上,一凸一凹变化个不停,双腿绷着直直的。
“好好招待客人,客人要是想听戏,就认真唱,别给我丢脸。”老者瞪着眼前的小伙子,小伙子立马点头说是。
挂着皮的骨头拄着拐杖,一挪一挪地走了出去,独留下小伙子和我。小伙子看着我,脸又红了。
我问他,“先前,我进门之前,听到院内有人在唱曲,你知道是谁吗?”
他红着脸说,“如今,这王府就我一个会练练嗓子。爷爷他,已经封嗓了。”
“噢,这是为何?爷爷为什么要封嗓?”我望着眼前的小伙,很是好奇。
小伙子转头望向墙上的画,郑重道。“这要从孙府老太太八十寿宴说起。”小伙子绷紧了脸,盯着画,向我回忆道。
一、
当年,爷爷是梨园出了名的金嗓子,在梨园,爷爷排在他师傅和师伯后面,人称三爷。
街头巷尾,总有一群小孩在一起,咿咿呀呀得唱着爷爷编的新曲,新词,学着爷爷的样子,手里一通比划。有灵气点的孩子,学得有板有眼。
赵将军骑马路过,听到小孩口中唱的戏词不错,就派人问是哪里学来的。一打听知道了爷爷,就专门派人请爷爷去他府上给他唱。将军府上的丫鬟婆子们听到了爷爷的声音,一个个都停下手上的活,痴痴听着。
赵将军每次办寿,都会邀请爷爷出台唱一曲。你看这一张,穆桂英挂帅的装扮,就是爷爷当年在赵将军三十六岁宴上,赵将军特地让人为爷爷拍的。
二、
爷爷还杀过日本兵。有天晚上,爷爷从戏班唱完,走在回去的路上。见到有个喝醉的日本兵在调戏老板娘,想要侮辱老板娘。爷爷听到呼唤,就用平日里练的功夫,制服了喝醉的兵,一刀砍下了那个兵的一只手,那个兵捡起自己的刺刀,想跟与爷爷拼命,爷爷一脚踢开,来了个回旋三腿,打死了那个日本兵。
爷爷杀了日本人,消息很快传到赵将军耳朵里,将军说是爷爷义薄云天,救了人怎么还有错。他一通电话,就让全城那天看到此事的人,锁紧了自己的嘴,加上大家都痛恨日本人,就都自觉地替爷爷瞒下了。
三、
爷爷与将军,正如伯牙子期。爷爷唱戏时的每一声起承转合,只有将军能读懂爷爷的心声。爷爷也因为有了这么个知音,每次登台都不觉得孤独。赵将军每次在家里遇到烦心的事,都会叫爷爷过去陪他解闷。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怎么敢请爷爷唱堂会了,怕得罪了赵将军。赵将军知道了这件事,觉得自己害爷爷生意不好了,索性就和爷爷来往更频繁了。
赵将军有个敌对的军阀,暗地里和赵将军较量了多次。他知道赵将军和爷爷的关系后,派人来请爷爷出台唱堂会。爷爷称病拒绝,便惹怒了那个军阀。
四、
孙府老太太八十寿宴请了赵将军,爷爷跟着去给老太太唱堂会,那个军阀派人在孙府假扮小厮,刺杀爷爷。赵将军跳上台帮爷爷,却还是一个不小心,被刺客趁机偷袭倒下了。
后来的日子里,爷爷每当化好妆,欲唱却气塞口间。爷爷常叹,世上再无赵郎。每到黄昏,爷爷便拎着一坛酒,在赵将军坟前喝到入睡。家里人也常去赵将军坟前拖回醉死的爷爷。我母亲常说,那时候的爷爷,和墙上晒干的白菜一样,又瘪又脆。后来,咳嗽声代替了爷爷的咿咿呀呀。再也没有听过爷爷开口。
爷爷自己不唱,却逼着我练。或许他是因为自己过不了赵将军那一关,所以才把自己对戏曲的感情,全放我身上了。
小伙子湿了眼眶,用手背擦了一下,笑着说,“让你见笑了,我每次说起爷爷的曾经,就会难受。”
“没关系,人之常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你爷爷的事,确实让人叹息。”
“我要去练功了,爷爷说,咱们唱戏的,除了靠嗓子,还要靠身体。刚还被爷爷训了,让你见笑了。”小伙子红着脸,我和他作别,就前后脚出了门。
驼背的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一惊,他说是先生吩咐要送客人出门。我就跟着驼背走原来的路出去了。出大门之时,我无意中又望了眼这门匾,脚步沉重了起来。
我回到客栈,老板娘见到我就笑,我不自在地赶紧溜回了房间。晚上,我在纸上记下了白日里发生的事,然后就上床准备睡了,不一会儿,就在睡梦中又梦到了白日里的王家,只是站在桩子上的不是小伙子,而是那个老者,老者年轻了很多,迷迷糊糊中,我还听到了老者为我唱了一曲。
见此情不由我心怀恨,李香君要打这抱不平。你笑我烟花女是下品,我笑那读书人有的也是骨头轻。六百两纹银要的是什么紧,奸谋诡计羞煞人。
第二天,我又去了王家,驼背的开门说,府上先生少爷都不在,说是去了江家,江家办寿宴,邀请了王家去帮忙热闹热闹。
我也想去看看有什么热闹的,毕竟家里请人唱堂会的场景,我目前还没有见到。看来江家办喜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我脚下这条道了。我才刚开口说江家,人家马上就知道了,并给我指了方向。
乡里办喜事,少不了唢呐铜锣,我很远就听到了热闹的唢呐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看来这小街,要闹一闹了。
我随着人群,进到了江家大院,中间是红地毯,两边是宾客坐席。红地毯从门口一直伸到舞台。台上大红的帘幕,布景是一座山,看来这出是武松打虎吧,因为台上正有一只老虎,一个武生在转来转去。
随着台下的拍掌叫好之后,很快,唢呐二弦奏了起来,锣鼓声响,节奏也越来越快。
【紧二八】……穆桂英二十年未闻过那号角声。想当年我跨马提刀,威风凛凛。冲锋陷阵,只杀那韩昌賊他丢盔撂甲,抱头窜鼠,他不敢出营。
台上的人唱得很是激昂,台下连连叫好。坐在高台的老太太笑颜大展,一直鼓掌。
此时,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年轻人,在东面墙上放下了一块两米长宽的白布,西面的一束光照在白布上,大家都稀奇地看着花衣服。
“牛二,你要干嘛?不好好听戏?”台下有个小伙冲着花衣服呼喊到。
“这戏有啥好听的,我给你们带来点新玩意,这城里人用这个放电影,电影知道不?嘿嘿,不知道吧,待会就知道了。”花衣服站在亮光处调着光束。
“哇,牛二,这玩意新鲜,我上次进城见过,原来这就是电影哪!好,好样的,牛二!”
“小崽子,接着唱,别管他们。”我这才注意到老者就坐在看台下面,拿着拐杖指着台上的人。
唢呐锣鼓一开,音乐又起来了。
“别吼了,听到了没?唱着不累啊!”花衣服蹭上台拿掉了吹拉弹唱的人的乐器。
“小崽子,接着唱。没有伴奏,咱们也可以唱。”老者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这次没有拿拐杖指着台上唱曲的人。
台下的人都自觉地离开坐席,来到了东面,大家都盯着白布上的人。
“小崽子,接着……”看台下的老者话没讲完,口吐一口鲜血。
“爷爷,爷爷……”穿着戏服的人跳下台,抱起了倒下的老者。
大家哗然一片,纷纷看着地上的两个人。有人劝他们赶紧送老者回去,我也过去帮着抬老者。穿戏服的人,推开了我的手,背起了老者,嘴里接着唱了起来。
“大喜日子,真是扫兴。”花衣服瞧着他们的背影,啐了句。老太太没了兴致,让花衣服把那东西赶紧撤下来。
花衣服吃瘪地说道,“这可是我花钱借来的,走,想看的,去我家看去。”说完就收拾了东西走了。众人也纷纷离席了。
回到客栈,我右眼皮一直跳,想做点什么,又提不起劲儿来,就上床躺下了,衣服也没有脱,就糊里糊涂睡着了。
我又来到了王家,见到了白灯笼。进去之后发现满园都是穿戏服的人,他们拉我进去,拉着我一起转。我转呀转呀,看到了棺材。突然棺材盖开了,里面出来了一团白色的雾。我吓坏了,拔腿就跑,一个踉跄朝地上摔去。
然后我醒了,湿了一身的汗。我不敢回想刚刚的梦,心还在一鼓一鼓地,跳得好快。
夜里随便吃了点饭就早早睡了,还是睡得不安稳。很快就到了天明,我想去王家看看那个老者,昨天那么一折腾,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出了客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头顶顿时犹如一个棒槌砸下,王家门前真的挂了白灯笼。我突然感到不妙,咬了一下自己舌头,疼得娘叫。我赶紧冲进去门去看,一片白纸扎的花笼罩着整个院子,里里外外的白。堂前是硕大的棺木,道士围着棺木在做法事。啼哭声,道士的超度声,上下一片。我随着前来吊唁的人一块,纷纷行礼。
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这到底是梦里,还是现实。就昨天还见到老者那睁圆的双眼,一抖一抖的白胡子,举着拐杖呵斥的样子。今天他就这样走了吗?
驼背拿着一盆水从我面前匆匆走过,我拦住了他,打听老者如何逝去的。他驮着背停了下来,眼睛左瞧右瞧,欲言又止。
他打了个嘘的手势,拉着我的胳膊,左看右顾,一顿一顿地走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今天早上,我给先生端去洗脸水,敲了敲门,没人应,推了推,也推不开。我以为先生睡了,就准备等会再过来。我刚下台阶,门吱吱呀呀开了,开得很慢,我以为先生给我开门了。就端水进去了,进去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我就奇怪了,四处都看不到人。往回一转身。”
驼背发白的脸上,眼神涣散,继续说道,“先生穿着个穆桂英挂帅时的戏服,上吊了。我开门时,从他身下跨过,都没看到。估计是我背驼得又厉害了。”驼背一脸复杂的表情,望着棺木的方向。
“你们先生很喜欢那套戏服吗?”
“不知道,先生出事后,没唱过戏。王家戏服都是他自己打理的。”
我刚到客栈,碰到了下楼的老板娘,她一脸惊恐。我被她奇怪的表情吓了一跳,就问我怎么了,她看着我头上方,吓得说不出话来。我回头看看,没看到什么。觉得是这老板娘脑子有病,就独自上去了。
我回到屋里,准备把今天看到的写下来。当我给自己的笔灌好墨水后,纸上一连串的字就自己出来了。我吓得倒在了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我的腿软了,我想离开那个桌子,不,是房子。
我爬过去拽门,门锁上了。这门怎么能反锁,我拼命地拽啊,拽啊……一直拽不开。那桌子上的纸飞了起来,这压根没开窗户,怎么会飞。纸掉在了我面前,上面郝然写着遗书。
王家靠这金嗓子起家,这偌大的家业,就交给你这个小崽子了。戏,不能废。本不能忘,哪怕别人瞧不起,我王家做人坦坦荡荡,王侯将相,到头来一切皆空。人生亦如此,高官厚禄又怎样,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故不必学他人,低看了自己,只管坦荡活着,坦荡做人。
我看完了,心魂未定,原来,老板娘没有病,只怕我从王家归来,就把什么东西带上了。也罢,死者为大,我怎么敢不做。
我把这个交给了王家的小伙子,他听我说,不相信。我把遗书给他,他还是觉得不可能。说我在装神弄鬼,想把遗书扯了,却在背面看到了狗尾巴图案。小伙子脸色煞白,转身跑到了棺木前痛哭流涕。
我离开了王家,心情很压抑。本来想来这乡里找点灵感,却遇到这么多怪事。哎,不知这用不用得上。
回城途中看到了一副戏班对联:
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必听戏好;
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前方一片雾气蒙蒙,来时下雨,走时雨,一场雨,不知道淋去了多少该淋的,不该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