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浮上水面，贪婪地大口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看着天色已经泛白，太阳又要升起，终于还是又沉了下去。

不远处的林子里，一棵老槐树的背后，一个男人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她是一只水鬼，五十年前，也就是北宋靖康元年，跳河自尽。

冤死的跳河人怨气太重，入不了轮回，只能被困在她死去的地方，一直生活在冰凉黑暗的水底。

水鬼是最低级的鬼，永远逃离不了冰冷河水的桎梏。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黑夜里悄悄浮上水面，看看外面的世界；唯一能获得救赎的办法就是把某个活人拉进水里，接替自己。

荒林深处的这条河太偏僻。

她本来以为死了就无牵无挂、一了百了，谁知她竟成了这河里唯一的水鬼，不小心跌入无穷无尽的孤独中，承受更大的痛苦。

五十年了，别说活人，连一只活鸟她都很少见到。

太阳出来了。

她愣愣地看着头顶上的光斑，眼神空洞洞的，她已记不清，这是她变成水鬼后，迎来的第几个白天。

五十年前，家乡闹了一场灾荒，她用自己给家里换了十斤面。

她跟了一个老商人。可是，老商人家里的正房娘子不是好惹的，她进门不到一个星期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受那点儿苦倒也不算什么。没想到，竟有了身孕。

那正房娘子亲自给她灌下堕胎药，趁着商人不在，把她赶出了家门。

绝望之中，她索性跳了河，溺死在这里。

回想往事，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跳河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呢？以至于现在连个接替的人都找不到。

罢了，反正已经待了这么久，也不必再抱什么希望。

她在水里翻了个身，不再看那水面上的阳光。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

她好像又活了过来，甚至有些雀跃。

她猜今晚的月光一定很好，所以迫不及待地浮出了水面......

2

他是一个年轻的道士，却从来没有捉到过一只鬼。

为什么做了道士？他生在富贵之家，却痴迷丹青，把画画当成了唯一的正经事。

父亲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问他，家里那么大的铺子你不要，你是不是撞到鬼，傻了？

他笑着说，撞到鬼，那我做道士去，捉鬼好了。

他还真就那么做了，糊里糊涂上了山，糊里糊涂拜入一个道士的门下，真成了道士。

他以为这辈子就会被自己这么浑浑噩噩、潇潇洒洒地挥霍完，谁知道那天，他无意间闯进一片荒林，却看见河里爬上来一个女人。

那是个年轻且美丽的女人，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的额头上、脖颈上。

她浮在水面，痴迷地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月光照在她的身上，衬托得她格外迷人。

他被那副场景震撼了，他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个女人，一整个夜晚。

天快亮时，那女人又依依不舍地沉入水底。

他知道了，师父说过，那叫作水鬼。

即使是一只水鬼，她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一连几天，他都在夜晚时，悄悄地躲在树后，静静地窥视。

3

今晚的月光确实很好，银白色的水面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她的影子。

她欢快地拍了两下水，又理了理自己长及脚踝的黑发。

她孤独了太久，早已不存奢望，只要让她探出水面，她就觉得快活。

可今天，注定是个不一样的夜晚。

一个更大的黑影笼罩了她，她一抬头，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只水鬼，就那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是谁？”

“我是一个道士。”男人轻轻地说道，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

她忽然咯咯笑起来，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对月牙。

“我知道，道士是捉鬼的。你把我捉去吧，我不想当水鬼了。”

那男人笑意更浓了。

“我不会捉鬼。你在这里多久了？”

“多久……我也忘了。”

她忽然失落起来，那点因见到活人而产生的兴奋感觉消失殆尽。

一束山茶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晶亮的花瓣在黑夜里格外美丽，她瞪大了眸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山茶花！”她轻呼一声，将那花小心翼翼地捧住。

“谢谢你，我都快忘记花长什么样子了。”她笑起来，像个精灵一样。

“以后每天给你带。”

“每天么？”她忽然期待起来，那就先不把他拉进水里了。

4

天黑了，他又进到林子里。

路边有山茶花，他看着好看，索性采了几朵。

走到河边，果然听见水里有些动静，她像一条鱼一样浮出水面。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的山茶花，鼓起勇气迈出步子，走到了河边。

她很惊诧。

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害怕吓到她。

月光下的她极美，有那么一刻，他竟失了神。

说实话，他从来没把她当水鬼看待。天下哪有这么漂亮的鬼呢？

“以后每天给你带。”他说。

听到这话，她果然羞涩地笑了笑，把头低了下去。

他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头发。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愣了一下，还是把手放下了。她可是水鬼啊！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生辰？”

她呆住了，生辰……这真是很久远的词了：“四月初八。”

“好，我记住了。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来陪你，好吗？”

她略有迟疑，又点了点头。

有个人能陪自己说话，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后来，一人一鬼竟越来越熟络了，每天夜里他都会按时来到河边，等一只水鬼探出头来，然后相视一笑。

师父告诉过他，水鬼想要投胎重生，就要拉下一个活人溺死来接替自己。

他不是没想过有一天她杀了他的场景。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很快，四月初八到了。

5

这次，他提了一壶青梅酒来，带了两个小巧的杯子。

“水鬼能喝酒吗？”

她想了想，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

他已经给两个杯子倒满了酒，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她看得心痒，就拿起另一杯，抿了一口。

酸涩辛辣的感觉充斥了她整个喉咙，她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第一次开怀大笑。

他不解地看着她，不过一杯酒，怎么高兴成这样。

其实，她只是喝了这酒，便仿佛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她平复下来，偷偷看了一眼男子。或许，她可以在今天获得新生。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男子，男子饮酒正饮得痛快，对这一切恍然不知。

她犹豫了一刹那，最终眼中闪过一抹狠戾。

她伸出手，一把抓住男子的脚踝，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将他拽入河中。

男子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就这么顺从地被她拉来拉去。

她的长发忽然缠绕住他，像一张紧密的网。他顿时动弹不得。

她顾不上内心那点愧疚后悔，开始向水底游去。

只要沉下去，只要他死了，她就可以逃出牢笼，获得新生。

好不容易把他拖进水底，她的头发越缠越紧。她只要他死！

她忽然觉得不对，男子为何没有一点动静。

看向那男子的脸，她顿时如同被雷击了一般。

男子正微笑地着看她呢，仿佛洞察了一切。

她强忍住内心的挣扎，偏过头去，不再望他。

男子缓缓闭上了双眼，看样子是撑不住了。

她发出一声轻叹，咬了咬牙，拽住男子的衣领，又把他拖向水面……

6

男子奄奄一息，过了好久才醒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河边，衣服已经湿透，身下是一滩水渍。

天色大亮，那壶青梅酒还在身边，只是酒杯只剩下了一个。

仿佛，从来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那只水鬼从未出现过。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看了看平静的河面，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

他才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一只鬼。

那只鬼本来要杀了他，最后关头却放了他。

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她也是喜欢自己的呢？

一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是夜，他再次来到河边，带了几朵新鲜的杜鹃。

四月的杜鹃盛放，美丽极了。

可是他等了很久，等到月亮都悄悄隐去了，那河面也还是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她也许，不会再出来了吧。

他眼中难掩寂寥，终于还是在天亮之前，离开了。

他刚走，一只水鬼悄悄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把岸上的杜鹃花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