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凌晨两点十七分开始下的。
我趴在十二楼阳台的栏杆上,数对面楼还亮着的灯。
数到第七盏时,手机震了一下——
“我到了,下来。”
发信人:林 音。
我盯着那两个字,像盯着两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早已褪尽颜色,却还带着海浪的余味。
分手第两百三十七天,她第一次给我发消息。
我回:“没带伞。”
她回:“我也没。”
我回:“那一起淋着。”
她回:“好。”
我抓起钥匙,顺手把门带上,才发现自己穿着拖鞋。
电梯下到一楼,“叮”一声,像谁把回忆的盖子掀开。
她站在玻璃门外,白裙子湿得贴在腿上,头发滴水,像刚从海底逃出来的人鱼。
我伸手推门,风把雨斜斜地泼进来,打在我脚背,凉得像一句迟到的道歉。
她抬头,冲我笑:“好久不见,沈放。”
我喉咙发干,只挤出一句:“上去坐坐?”
“不了,说几句话就走。”
二
我们并肩走到小区外那棵老梧桐下。
雨声砸在叶片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鼓掌。她先开口:
“我要离开杭州了,明天的动车。”
“去哪?”
“昆明,花市那边缺个插画师。”
“哦。”我顿了顿,“那边太阳大,记得防晒。”
“沈放,”她侧过脸看我,“你还是不会挽留。”
我笑了一下,雨水流进嘴角,咸得发苦:“挽留有用吗?上次我跪下来抱着你的腰,你都掰开我的手说‘别这样’。”
她沉默,脚尖蹭着地面的小水洼,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圆与圆相撞,碎成更大的涟漪。
“其实我来,是想还你一样东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海上钢琴师》,去年十月二号的场次。
我一眼就认出:那天我们吵架,电影过半她起身就走,我追出去,在电梯口把票根揉成团塞进她手心,说:“留着吧,纪念我们第一次没看完的电影。”
“我把它带去了上海、苏州、南京,一直夹在手机壳里。”
她轻轻抚平票根上的折痕,“现在物归原主。”
我接过,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指节,心脏像被雨水泡软的旧墙皮,簌簌往下掉渣。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我要结婚了。”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远得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我听见自己说:“恭喜。”
“他叫周迟,做建筑的,人很好。”
她语速加快,像在背一份说明书,“双方父母都见过,婚期定在十一月,昆明世博园,绣球花圃旁边。”
我点点头,把票根攥进掌心,纸团硌得肉疼:“能抱一下吗?”
她没说话,上前半步,额头抵在我锁骨。
雨水把她的香水味冲得极淡,只剩一点苦橙尾调,像烧到尽头的蚊香。
我手臂收紧,听见她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空房间里敲墙。
三秒后,她退开,白裙子下摆沾满泥点,像一幅被泼了墨的宣纸。
“沈放,”她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后别熬夜了,胃不好,少喝冰美式。”
我笑笑:“你也是,痛经就别吃西瓜。”
她转身,背影在雨幕里渐渐模糊,像被水晕开的铅笔字。
我一直目送她到街角,直到红绿灯跳了三次,才发觉拖鞋早灌满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唧”一声响,像谁在笑,又像谁在哭。
三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
阳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在床头柜的那张电影票根上——已经被我压平,用透明胶贴成一枚小小的“标本”。
我打开手机,订了最近一班去昆明的机票。航班起飞前,我收到她的一条朋友圈:
“昆明的天空很蓝,云像被谁撕碎的棉絮。新生活,请多关照。”
配图是一只伸到镜头前的手,无名指上,素圈戒指闪着微光。
我点了个赞,关机,登机。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长水机场。
我打车直奔世博园,沿路看见大片绣球花,蓝紫粉白,像打翻的颜料。
我来得太早,婚庆公司还在布置拱门。
我躲在花圃后的阶梯上,从下午三点坐到傍晚六点。
夕阳把花瓣照得透明,风一吹,像无数盏小灯笼在晃。
六点二十八分,她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和牛仔裤出现,头发挽成髻,手里拎着一杯美式。
她没化妆,眼下的青影比分手那天还重。
她绕场走了一圈,偶尔弯腰调整花束,嘴里咬着发卡,像只忙碌的鹊。
我隔着十米看她,想起两年前我们窝在出租屋沙发,她趴在我胸口画插画。
说以后要在花海里办婚礼,不要婚纱,要白衬衫和牛仔裤,宾客每人发一包向日葵种子,回家种下,来年秋天收瓜子,磕着瓜子想起我们。
如今她真的在花海里,只是身边没有我。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灰。
她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目光穿过花径,与我遥遥相撞。
那一刻,风停了,人声退了,只剩下两束目光在空气里“啪”地一声,打出极细的火花。
我笑了笑,右手举到额边,做了个很轻的“再见”手势。
她愣了半秒,也笑,眼角弯成月牙,然后轻轻点头。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阶梯往下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疤。
走到园区门口,我顺手把那张电影票根丢进垃圾桶,发出极轻的“嗒”一声,像谁把往事关进抽屉。
四
去广州的高铁上,我更新了一条简书动态:
“雨停之后,我们不再说话。
愿绣球花年年开,愿你午睡时不再磨牙。
——沈放”
发完,我关掉手机,头抵车窗。
夜色降临,铁轨两侧的灯火像被风倒吹的流星,一串一串掠过。
我闭上眼,听见列车穿过隧道的呼啸,像极那年她趴在我耳边说的情话:
“沈放,如果以后我们走散了,你就站在原地数到七,我一定回来找你。”
如今我数了不止七个七,她却不会再回来。
而我知道,
从今往后,
杭州的雨,
昆明的云,
都不再与我们有关。
【后记】
写这篇时,高铁正穿过雨慕。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恍惚间,似乎风带着桂花香被送进车厢,像谁偷偷递上一纸辞呈。
如果你也刚巧失恋,
别哭,
去扔一张旧票根,
或者买一张新机票。
雨总会停,
花总会开,
我们总会把“曾经”
活成“终于”。
——简白,写于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