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接着欣赏苏轼的作品。
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永遇乐:双调,一百零四字,上下片各四仄韵。
紞(dǎn)如三鼓:三更鼓声。 紞:象声词。铿然:清越的音响。梦云:夜梦神女朝云。云,这里也指关盼盼。燕子楼:唐徐州尚书张建封(一说张建封之子张愔)为其爱妓盼盼在宅邸所筑小楼,张死后,盼盼感念旧情,独居此楼十余年而终。梦觉:梦醒。异:将来。黄楼:苏轼入徐州太守时,为治理黄河水患,在彭城东门堆黄土建成此楼。
词意:
明月皎洁如霜,好风清凉似水,好一派清幽的夜景。弯曲的池塘里,有鱼儿跳出水面,圆圆的荷叶上滴落露珠点点。可惜夜深人静,这样的美景,没人看见。三更鼓后,一片落叶的清响,竟惊断了我的梦魂,让人不禁黯然伤怀。夜色苍茫,醒后寻遍小园,再也看不到梦境中美丽的盼盼。
漂泊不定的羁旅生涯,我早已厌倦。但远山阻隔,即使我望眼欲穿,也难以回还。“燕子楼”人去楼空,佳人早已不在,只剩下楼中的燕子,还在空自呢喃。人世代谢有如梦幻,但大多数人沉睡不醒,仍然纠缠于人生的旧欢新怨。想必他日有人面对这黄楼夜色,也一定会为我凭吊长叹。
这是一首记梦词,写于苏轼徐州任上。1078年10月的一个晚上,苏轼寄宿于“燕子楼”,一个温馨缠绵的梦境,让他对如梦似幻的人生感慨不已,灵魂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净化和升华。
“燕子楼”曾经演绎过多么旖旎动人的情感故事,无论张建封在世与否,但激发世人无限想象、留给后人美好情怀的只是那娇美而忠贞的盼盼姑娘。
然而,如今早已是人亡楼空、佳人不在了。
由此,作者联想到自己所建黄楼,他日也不过供人凭吊的古迹而已。于是,不由得引发词人对人生宇宙的怀疑和思考,激起他内心强烈的忧患意识。
好在苏轼时刻用老庄哲学作为镇痛的良药。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生须臾,枯荣无常,所有的一切,无论爱恨情仇抑或功名利禄,在历史的长河里,在寥廓的宇宙中,都只是过眼烟云,显得微不足道。
如果说这首词大部分的情调显得有些沉郁和感伤,然而单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及“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这两句就足以显示出苏轼的清旷和从容。这不是禅意玄思后的单纯出世意念,也不是超现实的虚幻慰藉,而是作者看透世事沧桑后得出的随意人生的态度和信念。
正是这样的态度、信念,帮助他在未来更为崎岖险恶的人生道路上安度难关,战胜风霜。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十多年后写的“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绝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一个老人顿悟人生真谛后的自然表白,一种中国式智慧的美丽结晶。
这首词情景交融、情理并会又境界清幽, 风格和婉又不失清丽;加之用典贴切、融会贯通,足见词人行文造意的高妙不凡。其中的“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几句更是传诵久远。
不过,我觉得“铿然一叶”最值得玩味。一叶落而知秋,可落叶坠地竟有金玉之声,我想,只有苏轼这样的天纵英才,才有这样精微的体察和惊人的想象力,才会营造出如此静谧的一个深夜。
再说两句黄楼。
似乎有些人天生不忙就不快乐,苏东坡就是此类,他永远是个闲不住的人,更是心系苍生百姓的好官。
密州时,为了民生,他曾去求雨,不料到了徐州,碰到百年难遇的一次大水灾。苏轼不顾个人安危,与当地民众协力加固堤防抢救城池,经过近二月的不懈努力,才击退了洪水,使得徐州转危为安。
东坡先生多才多艺,他还特别喜欢建楼。因此,他择基东门亲自督造了高达一百尺的黄楼。后来“黄楼”一词竟然成了他在徐州任期所作诗歌总集的名称,一如他在密州建造的超然台,成了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样。
当然,在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中,黄代表土,黑代表水,所以黄楼亦有防水克水之喻,也就成了防洪保民的象征。
西江月(选一)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西江月:双调,五十字。上下片对称,前后片各两平韵,一仄韵。
风叶:被风吹落的树叶。鸣廊:在回廊上发出声响。《淮南子·说山训》:“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贱:此指质量低劣。妨:妨碍,遮蔽。孤光:月亮。
词意:
世事恍如一场大梦,人生几多惆怅。秋夜的寒风裹挟着落叶在回廊上簌簌鸣响。我对镜自顾,眉头鬓上银丝新添,让人不禁忧伤。
酒质低劣,却为客少发愁;月亮虽明,多被浮云遮挡。又值中秋佳节,可无人与我共饮赏月。我只好独自端着酒杯,凄然遥望着北方。
1079年,43岁的苏轼从徐州调任湖州知州,他例行公事地写了一份《湖州谢表》,谦虚的言辞下不免带了些牢骚,譬如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这些话被宵小卑鄙,尤其是新党中的居心叵测之徒抓住了辫子,说他“衔怨怀怒”、“指斥乘舆”。
这还了得,如此不忠无礼,够得上死罪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苏轼的诗作中挑出大量“讽刺”甚至“包藏祸心”“妄自尊大”等意味的诗句,譬如苏轼咏桧树写的那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开始深文罗织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在舆论上大造声势,以致朝堂上下充斥了一片倒苏鸦音。
于是,在这年的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上任湖州知州仅三个月之际,御史台就派人赶赴湖州,将他押解到开封,扔进了监狱。
这就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因上面遍植柏树,终年栖息乌鸦,故称乌台)。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一大转折点。那些真正包藏祸心的奸邪之辈想方设法要置苏轼于死地,但一批有良知的朝廷重臣甚至一些变法派中的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不要杀苏轼。
救援活动几乎同时在朝野间展开。
王安石,这位变法的总设计师、人格上无可挑剔的正直君子,当时正下野退居金陵,也向皇帝大声疾呼:“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好在皇帝老儿还不算太糊涂,他看了诬陷苏轼的大量“证据”尤其那首咏桧诗后说:“彼自咏桧,何预朕事,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终于,在大家努力下,这场诗案就因王安石“一言而决”(最关键还是得益于曹皇后的庇护及不杀士子的祖宗家法以及神宗皇帝的天恩大开),苏轼才得以从轻发落,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这位所谓持有“异议”的大知识分子才幸免于难,躲过一劫。
很显然,“乌台诗案”是官场奸小用牵强附会的卑劣手段捏造而成,使苏轼几次险遭杀戮。遇赦出狱后,他清楚地看到政治斗争中不可避免的阴暗、卑琐和险恶,深切感受到人生的无奈。
上面的这首《西江月》就是写于他被贬黄州后的第一个中秋夜,时间应该到了1080年。
苏轼为人放达率真,反映到他的作品,大多体现出豪迈奔放、潇洒磊落的风格。因此,即使宦海浮沉、人世飘零等不幸的际遇让他常产生人生如梦的思想,但他始终保持豁达自适的人生态度,在自然山水间,在古圣哲思中找到自我排遣的方法。
然而这首词作一反常态,尽显恶劣境遇后的凄凉忧伤以及对世路艰险、人生险恶的牢骚和愤慨。
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他昔日的疏狂、达观,感受不到他天风海雨般的激情和乐观向上的力量。我们只看到一个饱受牢狱之灾如今又被贬谪荒野之地的老者,在回廊上孑然独立。
此时的他须发染霜,在瑟瑟秋风中,面对落叶的飘零,无奈地长吁短叹。虽是中秋之夜,但因乌台诗案牵连了很多无辜的老友,没有人再愿意涉险探望。何况天空时有乌云翻滚,遮住了原本清朗的月光。
这乌云不就是迷惑圣听排斥忠良的那些小人么?
于是,如梦境般荒谬的人生遭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世事沧桑,一下子压垮了原本坚强旷达的他。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举杯凄然北望的孤独、落寞和失意者的形象。
苏轼此时的心态,完全可以理解。他不是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何况他这次确实有愤懑不平的原因,有深沉喟叹的理由。
他曾有杀头之险,他如今虎落平阳,龙陷沙丘。
从这首词作,我们还可以看到,苏轼并不只言豪放之语,他也能歌婉约之情,只是他的婉约之作,绝不是绣楼绮户里的哀怨呻吟,比如这首《西江月》,字里行间就带着血泪的人生呐喊和宣泄,读后照样使人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