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将吾,是个将军,其实是清水村儿童军里的将军,在这支由儿童组成的队伍里,有军师、前锋、各种各样的其他身份,可我永远只选择将军。从七岁到十三岁,身边的朋友都渐渐长大,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游戏,只有我一个人,从“小将军”变成了“老将军”。有时,会有路过的人对拿着把木剑舞动的我说:“将吾,还不去牵回你家那头老牛!都快把人家田垅吃光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会在旁边嘲笑我:“将吾, 你每天练这些有什么用呢?顶真意为你是将军吗?” 每当这时,我都会很认真地回答道:“我是将军。”他们则以一副听了个天底下最大笑话的表情,指着我哈哈大笑。
哪怕是个将军,我也需要吃饭。七岁那年,我的父母死了,除了一间常年漏雨的茅草屋就只有一头又小又瘦的老牛,每三天我会帮村头的朱乡绅运一些货物到城里的店铺中去。而这头又小又瘦的老牛成了我唯一的经济来源。
今日的天气可真是好啊,晴空万里,又到了去城里的日子,我将木剑插在腰中,像个真正的将军一般向着远方前进,如果忽略前面那头驮满了货物的老牛。偏偏乌鸦聒噪,老人常言:“乌鸦惊飞,不宜出行。”
在立宛城,我第一次见到了虞兮。
见到虞兮时,我正送完货物牵着老牛向城门口走去,路过正德街,有十几个人聚集一处,在起哄嗤笑着,我停步撇了一眼,其中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女孩,女孩跪在地上,旁边的板子上歪七扭八写着“卖身”这两个字。唉,此逢战乱,边境尤甚,多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有父母卖儿女,倒少有如此光明正大在大街上卖的。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抬步将走,却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裤腿,那个小女孩竟冲了出来抱着我的腿不放!她的父母骂骂咧咧的冲上来想将她拖走,可这小女孩力气却大得出奇,不顾后面的拳打脚踢只抱着我的腿不放。无奈之下我只能蹲下去试图掰开她的手,忽然,她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冷不防之下,我看见她的双眼明亮清澈,是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清澈。一时间,我停顿在原地,脚上重力消失,女孩被她的父母重新拖了回去。我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站了起来,落日余晖,城门快关了,我牵着我的牛快步离开,或许,这个小女孩因为此事会被她的父母打个半死,也或许她会被卖入青楼或某个大户人家,但这些又与我何干呢?
我还是买下了虞兮,用朱乡绅那批货物的钱。在出城门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未染尘埃。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决定,我跑了回去,跟那个男人说:“我要买下她!”男人用他那贪婪的目光看着我:“那你有钱吗?”我将卖货物的钱给了他,他点头哈腰地对我道谢,并把地上的女孩拉了起来推给了我。我拉着那个女孩走向城门口,在走出去的那一刻,太阳终于下山,城门关闭。我告诉她,我叫“将吾”,她说,她叫“虞兮”,我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之后与她说:“虞兮,虞兮,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
我用朱乡绅货物换来的钱买下了虞兮,这代表朱乡绅的钱被我用了,我需得还他这笔钱,最终,我的老牛被他带走了。因为这事,村子里的人愈发嘲笑我了。唉,嘲笑就嘲笑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已过三年,我已经十六岁了,虞兮也在这待了三年,这三年来,我们似乎从未有过什么交流,从来都是我去外面找些零碎散工,她则待在家洗衣做饭,一切都极为稀松平常。
事情的变故在一个夜晚。三月初三,月色晦暗。我的茅草屋被人用一把火烧了,浓烟将我熏醒,我推醒了睡在另一头的虞兮,虞兮茫然地睁开眼,不知所措,我直接拉着她向门口跑去,可房门却打不开,火势愈发大了,虞兮的眼神有些涣散,我心一横,拿出一直放在腰间的木剑劈向了房门,“轰隆”,房门被劈开了,虞兮呆呆地看着我,我不做解释拉着她出门,可着火的房梁却直直砸向虞兮,电光火石间,我转到了她身后,怀抱着她,房梁砸在我的背部,我感受到了火焰在撕裂我的后背,晕过去前,我见到了虞兮难以置信与惊慌失措的眼神。
虞兮拖着晕过去的我进了山林一个洞穴,她也知,这是场蓄意谋杀,不过就是朱乡绅气不过想要我俩的命罢了。期间我醒来过一次,叫她进城买了些药材,她却也未曾多问。山间时光平淡无奇,我与虞兮找个废弃的屋子住下,这是个被废弃的猎户暂居地。我和她,倒是过上了最原始的生活。虞兮喜欢拖着我坐在最高的那棵树上看星星,我倒是不知这些光点有什么好看,她却笑着和我说:“这世界总不至于漆黑一片,总会有些许光的。”
唯一使人烦恼的便是一到月圆之夜,我的后背则有一股锥心的疼,如千万只蚂蚁一起在啃噬我的血肉,我只能无声地在黑夜里颤抖,以免吵醒虞兮。
又一月圆夜,在我准备好迎接这锥心之痛时,一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我知道,是虞兮,但我不敢睁眼,我怕她为此自责,可其实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这本就是我该承担的。空气静默着,痛苦开始来临,黑夜又将漫长,在剧痛的刺激下,我的五官极其灵敏,似乎,有人躺在了我的身侧,一双手褪去了我的衣裳,沿着那些狰狞的痕迹抚摸着我背部早已结痂的伤口,小心翼翼的如同在描绘一幅精美的画卷。我感觉到有人环住了我的腰,轻浅的呼吸落在那些疤痕上,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肩上,我的心如同烈火焚烧。“虞兮啊虞兮,我该怎么办呢?”对着一片漆黑,我叹息着开口。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的耳边只剩下沿着门缝进来的细微风声与她轻浅的呼吸声。
对于那一夜,我与虞兮都心照不宣,但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我们会一起坐在山崖边看日出日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相视而笑,会在漆黑的夜晚相拥而眠,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只要知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切就很好。
黎达来的那一天是中秋,我与虞兮正好猎了一只鹿回来,一开门,我就见到了他,他正在摆弄着我给虞兮搭的秋千,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从七岁那年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对身后的虞兮说了句别进来,便走进了院子,黎达却探究着看着外面的虞兮,眼神中所含有的深意却使我不寒而栗,我站到他身前阻挡了他的视线,黎达随即弯腰行李,态度谦卑地与我说:“小将军,属下逾矩了。”
黎达走了之后,我在那棵最高的树上坐了一夜,夜晚的凉风与枝干间的失重感,让我觉得自己不在这个世上了一样。可我还是存在于这个世上,忍受着寒风、忍受着剧痛、忍受着孤独,是啊,孤独,我与虞兮两个人的孤独。 一瞬间,我想要冲进屋里去,去抱着那个和我一样孤独的虞兮,可我知道,我不能。我用手紧紧地抓住树干,想起今天黎达临走前与我说的话:“小将军,你不能有弱点。”是的,我不能有弱点,武功差劲,我可以每天练,练到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可如果心中有了牵挂,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敌人瓦解,我要成为将军,我要复仇,我不能有牵挂。抬起手,看着这血肉模糊,我嘲讽一笑:“我不能有虞兮”。
第二天我不告而别,在太阳还未升起时,我知道我必须要离开这,倘若我还想虞兮活着。如果我不离开虞兮,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或是喧嚣的白天,黎达总会有机会杀了她的。终究,在这山林间偷来的两年总要归还,我与虞兮都会回到自己本应存在的生活。
塞北的风格外冷冽。这是我在军营的第六年,诛贼寇、荡外侮,整合西北三境,从一个普通士兵成了独掌一方军权的异性诸侯,时人常道:“镇西侯将吾,乃天生将军!”可哪怕如今我已位高权重,却仍旧会想起虞兮,在每个寂寥孤独的黑夜,虞兮,是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新皇登基,各方诸侯需进京面圣,途径汴州。
正值中秋,便被汴州知府张守朝邀去了整个汴州城最有名的花楼。目光所及,云鬓花颜、觥筹交错、暗香浮动,当真是个顶好的销金窟啊。我曾从黎达处听说过这个张守朝,平生无所好,唯好女色,可偏偏又是个惧内的。思及此,便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张守朝见我摇头便问我怎么了,我顺势指了指台上正在弹琴的女子摇了摇头,张守朝见状恍然大悟,随即又凑在我耳边小声的说:“将军且看后头。”我挑了挑眉,抬起了头,此时台上薄纱被掀起,一女子缓步而出,随着女子脚腕处铃铛声响起的还有四周人群的抽气声。“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这世上竟真有这般绝色!”张守朝惊艳地盯着台上女子,随即促狭一笑:“侯爷,这虞兮姑娘可入得了侯爷的眼?”我目光凝滞地盯着那张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睡梦中的脸,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台上的虞兮舞姿轻盈,一步一妖娆,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明艳璀璨,摄人心魂,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我不知道这六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个有着一双清澈明眸的女子为何会流落至此,但就在这里,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们重逢了。“虞兮啊虞兮,我该怎么办呢?”我重复着七年前那一晚的话,一抬头,虞兮向我投来轻飘飘的一眼,妩媚惑人。
我买下了虞兮这一夜,一掷千金。张守朝朝我暧昧一笑随即退下了。虞兮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向前走去,层层纱幔,九曲回廊,她的手很凉,时隔六年的凉,我看着这张妖娆明艳的脸,忽然对她是不是虞兮产生了怀疑。
圆月当空,今晚的月亮确实很亮。几年前,黎达为我遍寻良医,总算寻到一人有办法抑制我身上的疼痛。我靠在窗边不发一言地看着正在卸妆虞兮,她笑着向我走过来,随即,一双轻软的手环住了我的腰,她抬起头,笑着问我:“将军买我一夜,难道是只打算这么看着吗?”眼中狡黠一闪而过。我弯下腰,凑向那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庞,四目相对,我问她:“你当真是虞兮吗?”风吹得窗棂吱呀响,良久,她松开了我的腰,眼神晦暗不明,房间铃铛叮当响,她跪在我面前冷静的开口:“属下暗月,见过侯爷。”月光笼罩在她半边脸上,衬的她格外出尘,可我闭上眼睛,只觉遍体生寒。
我夺门而出,只有紧握着的双手透露着我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楼下大厅只有寥寥几人尚在玩乐,而张守朝正在其中,他见我出来有些疑怪,急忙迎上来:“侯爷怎么这么快便下来了?虞兮姑娘呢?可是出了什么事?”边说边往我后边瞧去。我摆了摆手,反问道:“方才这儿不是挺热闹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剩你们几个了?”张守朝指了指天上的圆月,笑着开口:“侯爷莫不是忘了?今儿个可是中秋,团聚的日子,若不是虞兮姑娘非得今日挂牌,这人得更少呢!不过也多亏了侯爷,下官才有机会亲眼瞧瞧这虞兮姑娘的风姿。”我怔怔地看着这一轮圆月,六年前的中秋,黎达的突然造访分开了我和虞兮,六年后的中秋,我却又与她重逢,不过人非故人,一切都变了。如今我是名震天下的镇西候,她成了杀手暗月。黎达在塞北军营对我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他说:“侯爷进京时可以在汴州城待两天,会有人陪侯爷一起进京面圣的。”原来,竟是在这等着!
离开塞北那天,寒风依旧冷冽,大雪漫天,黎达跪在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将军,我们没有退路。”那双早已被诡谲之事浸淫的双眼充满了决绝,除此之外,还有微不可察的怜悯。或许,他也会怜悯这个叫做将吾的我,怜悯这个天寒地冻却只能在茫茫原野独走夜路的我。
无人予我灯火明,无人伴我长夜宁。
可,虞兮也说过:“总会有些许光的。”
第二天, 我将虞兮带出了那个花楼,以极其暴力的手段。其实虞兮本也就是为了与我一起进京留在那的,若想离开此地她随时都可以。可我偏偏想试试话本子里那些英雄救美的桥段。我腰间插着那把木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厅,那花楼管事的满脸堆笑着迎了上来,我未曾理睬她,径直上楼向虞兮的房间走去,推开门,虞兮正在发呆,长发散落不曾收敛,赤脚坐于窗台上,她见我进来微微愣了下,我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她从窗台抱了下来,与她说:“虞兮,我们走吧!”这是我藏在心里六年的话,“虞兮,我们走吧!”我多想六年前能有勇气对她说出这句话。虞兮忽然笑了起来,那是我久违了的生动活泼,她紧紧地抱着我腰,盯着我的眼睛开口:“好,我们走吧!”目光明亮清澈。我拉着虞兮跑了下去,管事的见到我拉着虞兮跑明显愣了一下,毕竟,这么多年她怕是从未见过还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青楼抢姑娘!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叫人把大门给关上了,她指着我颤抖着开口:“给我打!”立刻,一堆人扑了上来。也是,昨日张守朝并未说出我的身份,想来这人也只把我当寻常富商了。我拿出腰间的木剑,与他们缠斗,虞兮在我身边乐呵呵地笑着,不消片刻,那群人就被我给打趴下了。我牵着虞兮走了出去,街道上偶有人侧目,这一天,我们如同最普通的人一般,吃了汴州城的特色美食、参观了景点,买了路边小贩的珠钗胭脂。直至黑夜降临,我与虞兮坐在护城河边的大樟树上,虞兮闭着眼睛靠在我肩上,她问我:“将吾,你能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开始对她讲述我的故事。
我叫将吾,是先帝时期抚国大将军姬明疆的儿子,从三岁起我就被父亲抱在马背上驰骋草原,别人还在认字时,我已经射出了人生的第一支箭,人人皆称我天生将才,他们都叫我“小将军”,我也立志要做一个一个像父亲一样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保家卫国的将军!那时的抚国将军府,是全京畿最有权势的府邸,每天有无数的拜帖只求见父亲一面。可盛极必衰,自古帝王之心多疑难测,历史上多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黎达是父亲最信任的护卫,他曾提醒父亲要小心先帝,可父亲却不以为意,他这辈子陪着先帝打江山,多次救先帝于危难,二人互许为异性兄弟,他不相信,他的兄弟会害他,哪怕那个人已是天下至尊。父亲从不屑于阴谋诡计,他只想尽一个武将的职责,护佑这江山长盛!因此,当圣旨下达时,将军府阖府上下三百余人,无处可逃。皇帝在前一天就宣父亲进宫将他软禁在了皇宫,之后又派三千禁卫包围将军府,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注定赶尽杀绝的行动。将军府的人并没有被关在诏狱,而是被趋逐到了西山,他们在那里挖空了半座山用来埋葬尸体。他们拿出画像,一个个比对容貌,我看着母亲、祖母、叔叔、伯父他们一个个被杀死在我面前。阿姐被杀死不过十三岁,前一天,她还在与我讲她以后要嫁的人是何种模样。阿姐倒在我面前,她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她并没有立刻断气,我抱着她,她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活下来。”轮到最后,我看见士兵举着已沾满鲜血的长矛向我刺来,长矛刺入血肉,我倒在阿姐的尸体上。
当我醒来时,自己已经在清水县里了,是黎达救了我,他将我托付给了一对夫妇。黎达告诉我,早在三年前他就瞒着父亲在江湖建立了一个门派,专门为将军府培养死士,而半个月前,黎达因为外出处理门派事务才得以逃过一劫。之后他回到京畿,发现不对劲便先躲了起来,直到将军府的人全被押至西山,但此时木已成舟,黎达只能救出我。因为当年父亲虽未将黎达的话放至心上,但到底是唯一的儿子,还是在我身上放了一个蛊,那是当年他远征南疆时带回来的。据说此蛊可以救人一命,在人濒死之际可使人体机能依旧运作,伪装成假死状态。黎达跪在我面前,一字一句的与我说:“小将军,你是将军府唯一的后人,你要为将军报仇!为将军府报仇!”我闭上眼睛,想起了阿姐那张沾满鲜血的脸,随即对着黎达点了点头。那时我不过七岁,我却早已明晰了自己将要走的道路。黎达走之前,留给了我一本剑谱和一把木剑,他告诉我,他需要去清理关于我的一切痕迹,待时机成熟,他会来找我。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黎达走进雨里渐渐没了身影,他的脖颈挂着一条吊坠,我认得,那是他儿子的,黎达一生从未娶妻,却从战乱中收养了一个弃婴,取名黎远,我与那个孩子一同长大,将军府罹难那天,黎远也不在,按道理他该逃过了一劫,可我却再未见过他。很多年后,我才想到,轩辕皇帝本性多疑,他一定会再去确认西山死去那些人的身份的,而黎远,应该是代替了我的身份。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黎达走后一个月左右,那是一个黑夜,我寻了一把斧头,亲手把那对夫妇杀死了,鲜血溅在我脸上我却并不恐惧,因为我曾亲眼见过那血满西山。之后我一把火把那间屋子烧了,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七岁的孩子。黎达不知道,他以为的普通乡野夫妻,竟然猜出了我的逃犯身份,他们想向官府检举我,可不巧却被我听到了。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
虞兮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城内灯火通明,这汴州城果真繁华。看着虞兮平静的睡颜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时我想带她走,或许是因为她有着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吧。
我与虞兮此时正在京都的镇西候府里,这是由当年的抚国将军府改建的,十七年后,我再一次回到了这。“念往昔,繁华竞逐,叹今朝,谩嗟荣辱。”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我心中难免感慨。
虞兮是张守朝送给我的,至少表面上是,也因此坊间传闻:“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是清心寡欲的镇西候也逃不过汴州城的第一美人虞兮啊!”自此,虞兮艳名更盛。
十月初一,新皇设宴,在进宫的马车上,我问虞兮:“可曾后悔?”她却嫣然一笑反问我:“将吾,那你呢?可曾后悔?”我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十七年前那场血案,我从来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将军府数百条人命由不得我后悔,我想,虞兮明白我的意思。马车寂寂无声,我看见虞兮的眼神逐渐黯淡,“是我妄想了”,轻飘飘的一句化于风中,散于万家灯火。
宫宴开始,虞兮随我入座。今日的虞兮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她化了最精致的妆容,穿着最华丽的衣裳,一颦一笑间,尽态极妍,万般风情。可却无人敢直视虞兮,因为那个年轻的皇帝正毫无顾忌地看着她,虞兮也与之对视。我漠然地喝着酒,心里明白,计划成功了,因为没有人可以拒绝虞兮。宫宴结束后,皇帝留下了虞兮,我被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送出了宫,有一瞬间,我想冲回去将虞兮带出来,可也仅仅只是一瞬间。我待在宫墙外,看着树影婆娑有些失神:我知道从今晚起,自己永远的失去了虞兮。
“虞兮啊,虞兮,我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或许一辈子也得不到答案。
第二天的朝会上,陛下封我为抚国大将军,我愣了下,随即叩谢天恩。“将卿可抬头一见?”温和的声音传来,我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他也在细细打量我,朝堂静默无声,空气凝滞着,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恐怖的猜测。还未来得及深思,皇帝便轻笑了一声:“呵呵,朕年幼时曾见过一人,但故人已逝,今日见将卿,倒觉得你与他有几分相似,有些恍惚。”我低头轻敛神色答:“终究故人已逝,陛下切勿多思。”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回答,但在那时,我内心竟然在卑劣地想着:就这样吧!
圣旨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宴请京畿卫统领薛崖,是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亲自宣的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加封镇西王为镇西亲王,赏黄金千两,舞姬十人,三日后可提前返程镇守西北,另亲王义妹虞氏温婉贤淑、才高德优,封虞氏为虞妃。钦此。”我恭敬地接下了这道圣旨,随后薛崖拿着杯酒对我一敬,:“卑职恭喜亲王!这美人虽也难得,可这异姓亲王您可是独一份呢!”我不置可否,挥了挥手,薛崖见我兴致不高便也告辞离去。
我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明明是白天却暗得出奇。我与黎达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可我的心陡然生出一种荒凉,我与虞兮,就像两个在黑夜中行走的旅人,虽然前路无望,却总归知道这世界还有一人如自己一般,可走着走着,她却不见了。孤独感来势汹汹将我包围,如同十七年前当我醒来后发现将军府只剩自己一个人一样,空气中只剩下我淡淡的呼吸声。
黎达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书房不吃不喝待了两天,我早已察觉了他的存在,这么些年,我的武功早已超过了他,在黑暗中,我抬起头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选虞兮?”进京的前一晚,我收到了黎达的信:此事非虞兮不可!那时,我心中隐约有了猜测。黎达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他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一般摸着我的头,对我讲述了虞兮的故事。
“在诛杀将军府之后的一年里,先帝始终心绪不宁,难以安眠,也许是心中有愧亦或是有惧,再也没有当年打江山时的英雄豪迈了,只剩下了对众人的防备和手中权力的小心翼翼。他开始崇信鬼神,不止大肆修缮寺庙,甚至在宫中豢养了大批术士,广设祭坛。其中有一老道深得先帝宠信,而此人与南阳虞氏结仇甚深,故向先帝进言,说虞乱轩氏,虞氏一族会生祸端。南阳虞氏,百年世家。按道理先帝哪怕为了天下安稳也不会再制造一起灭门惨案,可偏偏虞氏家主曾为抚国将军府写过一篇祭文,先帝以此断定虞氏一族必有不臣之心,故派三百暗卫一夜尽灭其族,举国震惊,世家大族人人自危,大轩始乱。而虞兮,则是虞氏一族唯一的血脉,此事说来也巧,当年虞夫人因丈夫纳妾一事与之和离,远离南阳回了娘家,据说离开时还怀了身孕,刚生孕完却得知虞氏被灭族的消息,虞夫人怕也知晓如此大的手笔普天之下唯先帝可做到,为了避免连累娘家便带着孩子自焚了,可虞兮其实早就被换了出去。属下本也不知虞兮身份,但虞兮却与她早逝的姑母虞安长相酷似,属下曾有幸一睹那位夫人的风姿,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惜造化弄人,英年早逝。现在知晓虞兮真正身份的只有我与将军你了。”
我闭着眼睛,想着那位皇帝看着虞兮的眼神,笃定着开口:“不,不止你我。”
原来我与她,皆是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她自那场变故后,辗转流离、看尽世态炎凉,原来,虞兮从来都知道她和我是一类人,故而当年她才敢冲出来紧紧抱着我的腿不放。那场相遇,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两个皆一无所有背负着数百条血债的少年,注定会被互相吸引,因为在无边的黑夜中独自行走真的会寂寞。为了支撑自己走完这条路,我们互相依偎,因果循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从不愿对对方说出“爱”这个字,因为我们都明白,寂寞的人不需要爱情,只需要陪伴。我一直以为是虞兮陪我走着这段路,可亦或许我也是虞兮这段路的同行者。
“可你又怎知虞兮一定会成功呢?”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黎达沉默了半晌后开口:“属下也不知,是虞兮找到属下,对属下说她一定会成功的。” 我自嘲一笑:“虞兮,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这已是我回到塞北的第四年,这几年我已经将塞北十六郡的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除夕的后一天,黎达面带喜色地走进我的书房,寒风随着他进门也充灌而入,黎达交给我一封信,我接过拆开,看后良久不语。外面的雪簌簌地下着,衬的房里愈发安静,我知道,黎达在等我做决定。信中说,南越兴兵冒犯边境,汴州城太守同时举兵自立为王!
从虞兮入宫后,陛下愈发铺张奢侈,广建行宫、修河道,曾为了送虞兮一件羽衣便派人到处捕捉鸟类,山林尽毁,外加先帝晚年时就已灾祸不止,这轩辕王朝早已千疮百孔。而黎达送来的这封信便是说陛下想改年号,却被丞相夏侯懿拼死力谏,陛下却还真赐了他一杯鸩酒。据说夏侯懿死之前,伏地而泣,高呼:“臣愧矣!”夏侯懿也是随先帝打江山的老人,是梧州夏侯家的人,坊间有言:“天下仕人夏侯占其半。”夏侯懿在朝堂这么多年,门生遍地,这岌岌可危的轩辕王朝也是靠他勉力支持,如此一死,朝堂动荡、人人自危,外加天灾,流民逃窜,民间已经有不少起义组织了。甚至汴州太守张守朝也于两天前封守城门,自立为王。
黎达在我身边兴奋地说着时机快要到了,我却只想知道:“虞兮,你开心吗?”
年后,陛下正式改年号为虞安,此为虞安初年,举国震动,哪怕是夏侯懿的死谏也没有改变陛下的想法。黎达看着传回的书信笑着开口:“这夏侯懿倒是白死了。”我明白黎达的意思,夏侯懿白死了,那就更是打天下仕人的脸,我所缺的本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如今却有了个正当理由。
我的西北军,成了第一支宣布脱离朝廷的边军,于三月初三开始向京都进军,不过两年,打得朝廷军节节败退,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有如神助。围攻皇城那一战我并没有亲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过于顺利了,直到黎达将轩辕的亲笔信交与我。
昨夜的大雪尚未完全消融,迎着刺目的阳光反射着白光,衬得这皇城格外苍凉。我单骑进了皇城,昔日庄严肃穆的宫城早已混乱不堪。推开太和殿的门,轩辕正戴着王冠穿着朝服坐在最高处的龙椅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他有着与他父亲明显不同的斯文与秀气,若不是身着龙袍,想必谁都只会将他看成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富家公子罢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在小时候。”他认真地对我问到。我摇了摇头,因为在我的少年记忆中确实没有这个体弱多病的帝王。轩辕自顾自地说着:“我见过你,小时候,在父皇举办的宫宴上,我曾在帷幕后偷偷见过你,你坐在你父亲的旁边,可总是不安分的乱动,还有虞兮,那天你还把她吓哭了。”随着他的讲述,我感觉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段新的记忆,那是被我刻意遗忘的七岁之前的记忆。我好像是将一个小女孩吓哭过。在一场先帝为庆祝父亲凯旋的宫宴上,我看到了一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小女孩,她的眼睛亮的惊人,我心血来潮对她做了个鬼脸,她瞬间就哭了,身边的侍女手忙脚乱地将她抱了下去,我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
记忆戛然而止,轩辕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我的面前,他将头上的王冠取下来戴在我的头上与我说:“将吾,我现在很快乐,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未像今时这般快乐的。”说罢,他又褪下龙袍,跪在地上,俯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悠长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我闭上眼睛心里忽然有个可怕的猜想。轩辕嘴角的笑容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显现并放大,他说:“我很快乐。”我相信,他真的很快乐,从今以后,他将离开皇位的枷锁,拥有真正的自由,再也不必一个人受那至高无上的寂寥孤独。当年,在马车上,虞兮问我:“那你呢?可曾后悔?”我没有回答,因为当时我无法选择,不能后悔。如今,我想后悔了。我将头上的王冠掷于地上,上面的东珠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我转身想走,轩辕却瞬间站起身来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直视我的眼睛,目露怜悯地对我说:“将吾,没用的,你离不开的,倘若你不想登上这王位,不想做皇帝,现在围在宫墙外的大军也会逼你穿上这龙袍的,你无路可退。”门外逐渐喧哗,我知道是黎达领兵进宫了。是啊,我无路可退。
轩辕混在一群宫人中被送出了皇城,我在太和殿放了把火,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我告诉黎达,轩辕自焚于此,黎达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便走了。
那天轩辕让黎达交给我的信里说,他早已将虞兮送至江南一个隐秘的地方,他愿意放弃皇位只求一条生路。虞兮早被送出皇城我是知晓的,我也派过人去江南找寻虞兮所在何处,却一无所获,轩辕说是“求一条生路,”可当真是求吗?虞兮如今尚且在轩辕控制之下,我必须得放轩辕走。
“虞安四年,轩辕皇朝覆灭,虞妃早在城破之日畏罪自饮鸩酒而亡,最后一任君主轩辕亦自焚于太和殿。同年五月,西北军统帅将吾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安’,寓意天下长安。”这是史书上的记载。真相到底如何,除了我与轩辕,谁也不会知道。
“虞兮啊,虞兮,我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一辈子都等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