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树枝
关于过去的事,老爸不太讲,只是偶尔絮絮叨叨地说起以前各种勇猛和苦难,当兵时过雪山穿草地,到处打土匪,就是这些片段勾起我对父亲经历的好奇心。
(一)
父亲出生的那一年新中国颁布了《土地法改革大纲》,农民成了土地的主人。毛爷爷说“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怎么样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
顺应这强大的无法压抑的力量,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遗落在最贫困的西北部地区。没错,我在带点类似玄幻气质地讲我老爸出生的情景。后来见了奶奶才知道爸爸的眉眼和奶奶长得有多像,不大的眼睛,因为黑亮的眼珠看起来透着灵气,黑眼珠即使现在来看也是亮晶晶的似明珠,嘴角上翘,鹅蛋脸盘。
我爷爷是军官出生,曾跟着上将铁腕王震,人称“王胡子”收复了新疆,然后就驻扎在了那里,一去几千里,人呢,似跟了铁腕,变得冷血无情。对于一个父亲的责任他完全没有哪怕是敷衍地履行过。奶奶是童养媳,比爷爷还大两岁,裹了小脚,秀气端装,性格却是刚毅坚忍的,这在她后半生多舛的命途中给予她无穷的力量,支持她不管多苦都有活下去的决心。
家里的规定,起初都源于太爷爷,太爷爷是地主一枚,家里规矩繁多,尤其是针对女人,他家里的女人的地位极低下。膝下四个儿子,临死前把自己在村子里的地皮画为四大块,一个儿子占据一块地皮,各自盖了高房,在整个村子中占据着重要的核心地位。爷爷排列老二,虽本人不在身边,也还是分得一块风水宝地,直到前年,爷爷觉得肯定不会再回这个地方才把“地契”传给了我父亲。
老爸在8岁之前都是由太奶奶照顾,过的还算无忧无虑,即使偶尔饿肚子,总是有人为他操着心的。上学时年龄已经不小了,可是天生聪慧在学校里成绩拔尖,干活劳作也很麻利。
后来有一天,爷爷突然出现,接走了还在上小学的爸爸返回新疆,顺嘴嘱咐奶奶改嫁或是自愿留在家里孤老。因为爷爷有了新的奶奶,被抛弃的奶奶当然不会守在这个薄情的家里,于是靠双脚一路乞讨走出了贫瘠的农村,跨省来到另一个农村。这段路程,我们现在坐火车也要坐四五个小时,唉!自此她开始了她另一段晦涩的如同故事似的生活。
(二)
到了新疆的爸爸,并没有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每天食不果腹还遭到后奶奶的另眼看待。年仅8岁的爸爸倔强地出走,一路从新疆跑回了西北老家。正如同奶奶一样刚毅而坚韧,人生如戏,残酷地令人战栗。一路的艰辛无法想象,饥寒交迫,我猜不到是怎么做到的,爸爸只说他路上扒火车,乘务员检查的时候就躲在厕所,没车就靠走,路上还碰到挑担子卖货的,跟着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到现在想起对卖货的大叔还是心怀感激,只是再也寻不到人。
就这样还真回到村子里了,在太奶奶的照顾下继续念书念到小学毕业,上了初一就实在念不起了,也没人管了。爸爸说起他上学的事总是一件:“我上学那会,有次考试考了99.5分,对自己的失误太不满意了,把约等于写成了等于号。”这通常是在批评我们不好好学习的时候,他们那么爱念书,却没逢上好年景。爸爸要退学的时候,老师还鼓励他坚持读下去,初中毕业可以留在学校教书。爸爸没有选择,含泪离校。
农活干到18岁,村子里开始贴满了各种征兵的标语,看着这标语爸爸两眼放光,听说当兵的都有吃的,穿的也是部队给发,也不用每天辛苦劳作早出晚归却还生活在鄙夷的眼光里。这给爸爸带来了新的希望,好像一团熊熊烈火在胸膛里烧的噼啪作响眼看着就有了燎原之势,又似暴风骤雨过后终于引来了一道光亮的彩虹。
那时候的部队生活是要作战的,主要是打土匪。其实非常危险而又艰苦。他们那年在西藏驻扎时,雪山、草地、白云缭绕,站在山上仿佛踩在云端一般。海拔五千米的山巅,陪伴他们的是满眼的美景。但他们可顾不上欣赏,冬天里寒风异常冷冽,端着枪的手也是不停打哆嗦。一下雪就没过人的膝盖。有一次执行紧急任务,正好下大雪,在深雪里前行,刚刚走过脚印就被大学覆盖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晕倒在雪地里,等有知觉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尸体里,当时是没有什么害怕情绪的,反而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既没有极大的委屈痛苦也没有异常的高兴愉悦,他们这一群驻守边疆的战士平静地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
(三)
土匪终于被打跑了,换来爸爸满身的伤痕,有时候我看着他粗糙的大手真的难以置信这双手竟然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生死。右手食指的第一节指节断掉后爸爸自己拿到医生那里让缝起来,医生说缝上也长不好了,爸爸不听医生那一套,嘿,幸运的是爸爸的食指长着长着还真黏到了一起,尽管样子没那么好看,用起来还是一样。退伍以后,身边的战友都在打听消息找关系,希望被分配到好一点儿的地方能够过好一点儿的生活,毕竟前半生都靠生命打拼了。这时候如果作为高干的爷爷肯为父亲说一句话现在的生活会截然不同。但是,从来没有依靠过谁的爸爸,现在怎么会寄希望于爷爷呢,爷爷出现在爸爸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大概是给爸爸和妈妈定亲的这一天吧。
妈妈说她第一次见爸爸是爸爸跟着爷爷直接上门提亲的一天,她端着茶给他们们送去,家里格外热闹,长辈们盘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她低着头把茶放在炕中间的桌子上。直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回过头来,瞥见门边的炕沿上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丑的呀,她都不敢细看,等出了,隐约听见屋里有人问怎么样,大概是那人的声音说,没看清,不好意思看,个子还行。
妈妈还听介绍人说老爸吃苦耐劳是个能干活的人,父亲又是军官,家里阔气得很,跟了这样的人家以后准保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万万没想到,等结了婚之后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哪有什么军官父亲,根本就是孤儿一个。但是秉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原则,妈妈跟着爸爸吃了她前半辈子没吃过的苦,连生孩子都是爸爸看着书给接生的。
(四)
在我眼里,父亲从来都是刚毅坚韧的大男人形象,172cm的身高和妈妈并肩,可我怎么看父亲都觉得好高大,伟岸的肩膀是整个家庭的靠山,有力的大手撑起我们对生活的希望,古铜色的皮肤如阳光一般温暖。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圆滑地贪图舒适。被分到脏烂差的煤矿上,并没让他觉得有多糟糕。可是辛苦了被放在老家一个人带孩子的妈妈。妈妈也是一个性格很刚的女人,为了看自己的丈夫从农村跑到煤矿,因为没有通讯方式一路见人就问,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不知冷暖体恤但又让人日夜牵挂的老爸,在相见那一刻也不知老爸看到妈妈时是什么感受,妈妈说没表情的脸上啥也看不出来,只是给妈妈安排好住处,就消失了,妈妈局促不安地等待了好大一会,才见老爸提回来一碗臊子面。妈妈说,到现在都觉得那一碗臊子面太香了,好像自己从来没吃过面条似的。没有脉脉温情就只是平平淡淡的一碗饭。
在煤矿上时,血气方刚的一群男人少不了打架斗殴,爸爸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一双铁拳在当时的一群工人里声名威震,那是一段相当“顽主”的生活。当时有个总是闹事的地痞老大,欺负新来煤矿的工人,大家气不过又不敢吭气。局面的扭转是爸爸的战友被那个老大打了,摸走了身上的所有钱。这可气坏了仗义的老爸,说话间一个人拎着根擀面杖就上山了,豁出去的父亲和骄傲自大的地痞相比,又劣势也有优势,优势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折面子,撸起袖子就是干……至于中间是怎么调节的老爸没说,结果是老爸胜利了,在九条岭这个地界上站稳了脚跟,再也不用交“保护费”了。
(五)
后来父亲和几个战友又被转去新的煤矿,在废弃的戏台子上搭房子过生活,拿生命做赌注深入黑漆漆看不见底的矿井挖煤。那时候的煤矿不像现在机械这么发达,真是一铁锨一铁锨地挖。当时给工人分房,几次都没轮到爸爸,爸爸终于按捺不住找了矿长,不知道怎么威逼利诱的在新家属院给爸爸分了一套三室一厅一厨一大院的平房,爸爸给院里种了很多大丽花和喇叭花,开的那叫一个绚烂,喇叭花层层叠叠地绕着墙根房梁一路爬上去,满院都是馨香的风景,现在我做梦还梦见那个场景,感觉再美好不过了。爸爸一干人在矿上环境最差最困难的时候进行开采建设,在煤矿效益转好的时候他们这一层人就退休了!提心吊胆的妈妈,终于在爸爸退休后放下心来。
现在的爸爸每天煮茶、健身,柔软度绝对超过我,老两口下雨天时也不闲着,在家里对着电视认认真真地跳广场舞,累得一头汗。想起广场舞刚流行的那阵,爸爸还哼着鼻子瞧不上,说是要拿着大刀去广场上教各位老头老太太耍刀或者打拳,然而现在,也只能屈居,温情地配合妈妈扭腰蹬腿。有很多年轻人嘲笑老年人跳广场舞,我倒觉得十分可爱,现在他们音响的音量总是放很小声,还有什么不满意呢。用打过土匪采过矿的手来搞搞文艺,生活是苦的,但总能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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