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星星是我转学后的新同桌。我第一次见他并不是在座位上,而是在走廊里。我在课间被班主任领到座位上。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我看到我同桌的书乱七八糟地放在两张桌子的桌面和桌洞里。我抬头看着班主任,这样子我没办法收拾东西。这个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好像这时候才想起来,他没有通知星星今天会有一个新同桌。

他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告诉我,我的新同桌因为不交作业正在走廊罚站。

我记得那天为了让转学这个意味着新的开始的一天更有仪式感,我特地早起扎了两个麻花辫。一路上我克制着对未知未来的畏惧,不断地暗示自己: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星星的出现击溃了我用以佯装冷静的理智。同桌是命运给我的,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如果他是个素质低脾气差的小孩,我就会面对很多麻烦。

我颠着麻花辫走出教室,走廊里只站了他一个人。我抬起右手把挡着他举着的漫画书压下来,于是他那张稚气里略带几丝英俊的娃娃脸露了出来。我心情稍好了些,这个人长得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凶神恶煞。我和他说:

“我是你的新同桌。我知道一个人用两张桌子很爽,但是不好意思,你用两张桌子的日子结束了。进去给我收拾起来。”

这是我和星星说的第一句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误以为我是一个开朗的女孩。我承认这不是我平时会说的话。

星星呆呆地“哦”了几声,转头往教室里走。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把我桌子上的书堆在一起又潦草地抱进他的桌洞里。

“好了。”他盯着我,我默不作声。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告诉我他的名字是邢星,大家都叫他星星,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他。哦哦好的,我说,我马上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我介绍,关于我的事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突然在学期中转学会导致我跟不上教学进度,父亲特地挑了我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带着一家人从北方迁到南方。父亲是为了亲管分厂生意才搬家的,本来他想一个人过来,母亲不是很放心他,所以我们一家人都搬过来了。我本以为分厂建在大城市,搬过来两三个星期才后知后觉这只是个靠近厂需原材料的小地方。

当时我十七岁,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鼓起勇气重新点燃熄灭多次的生活热情。父母没时间陪我,我和这个地方也不太熟悉,假期我天天跑到外面的小路上散心,走着走着我就会在心里幻想父亲的主厂突然出事,我们一家搬回去,我就又能和我的老朋友们一起玩了。事实上主厂运营体系已经很稳定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重新建立信心、崩溃、自暴自弃,然后再重新建立信心,经常这么做说明我的生活状态其实很糟糕。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自暴自弃,和星星说第一句话时也是。后果会怎么样呢?我并不是很想管,这些就交给之后的我去承受吧。


我并不知道开学没多久就要面对考试。这里的教材和我原来住的地方有差别,幸好学的内容差别不大,我考得还可以。考完没多久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全班的成绩单,我扫扫这些名字和分数,好对新班级里的人有些把握。星星的名字倒着数很快就能看到,之后的很多次考试里他都在这个位置洄游。最糟糕的是,不知道哪个长嘴八婆到处说我爸是开厂子的,这件事慢慢传开甚至很远很远的班级。一次我回家路上七想八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初在星星的印象里,我很有可能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富家大小姐。

这种印象很快就被打破了。我甚至没有故意做些什么,这种误解就在不知不觉的偶然中被撞破。他发现我上课不听讲在课本上画画。我教他在不同情境下用不同方式应付作业,他用人脉借来的作业我也可以抄。作业能交齐后星星就不经常去走廊站着了,但是还是会上课睡觉被叫到教室后面罚站。我有时候会主动到后面站着,还会有老师夸奖我有自制力。他们以为我到后面站着是为了防止自己睡觉。星星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没多久他就看到我倚在后墙上闭眼点头。我站着也能睡,站着睡就算被发现了,老师也不舍得骂我。星星经常站在我旁边,课本里套着一本漫画,偶尔我清醒过来,我们还会聊几句有的没的。这类叛逆被撞破的事情在教室外也时常发生。逃课去操场荡秋千那天我碰到星星在翻墙,就跟着他学了这招一起出校逛小卖部。我每个月至少骗一次病假,于是有一次和他在学校图书室偶遇,他说这个地方运气好就能翻到一些好看的漫画,还问我喜欢看什么。我说我最喜欢看剧本。

“剧本?什么?”他看起来像没睡醒一样。

“剧本就是人们在说话。”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剧本都是那种打印出来订在一起,只有拍戏的人才能看到的东西。”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雷雨》,他说没有。于是我先给他看《日出》。我和他说,剧本就是没有画面的漫画,演出来就是可以动的漫画了。他谴责我天天说些说了像没说的怪话。

“我也看过一些漫画,我觉得漫画是一种被低估的艺术。”我和他说,“我感觉你看了很多漫画,你能不能给我推荐一本?你看我推荐的剧本,我看你推荐的漫画,我们两个换着看。”

这是一档低成本高收入的交易。我爱看漫画。星星不一定爱看剧本。我不推他一把,他应该不会看这种听起来枯燥的东西。还有一件事,星星是个共情力很强的男孩,我心里隐约觉得,任何艺术只要给他一个开始,他就能在过程中爱上。

我们一起喊“好耶”,然后被图书管理员抓到踢出了图书室。好在她仁慈地允许我们借了书再出来。我们一人拿着一本有些旧的书走在学校的小石板路上,南方秋日依然浓郁的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洒在我们的校服上。植物们都还绿得很,我想故乡的植物应该已经黄了,不知道朋友们现在穿着怎样的衣服,是不是已经套上秋衣了呢?这样想着入了神,一不小心绊了一跤,再抬头看天空,高高的、蓝蓝的,点缀着白色的云彩,再往下就是采撷着阳光的茂密绿叶。我们好似被轻盈的暖黄与浓绿包裹着,下一秒就要忘记自己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更何况我们可能本来就弄不清这些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待在这里还蛮不错的。

星星说《日出》好看。他喜欢开玩笑,不太会讲真心话。我在他的欲言又止中感觉出了他对剧中人物的悲悯之情。要求人去读这个读那个有些难为人,我要安抚我的良心,又要止不住我的分享欲,所以我常在聊天之余讲些和剧本剧作家有关的故事。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想必谁听了都会觉得有意思,而一些稍枯燥深奥的,都被我润色夸张了。我把莎士比亚描述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有为青年,把浮士德描述成迷途知返的乖戾天才。这样说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实际上有失偏颇。

睡觉、逃课、抄作业、看漫画、讲故事,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中学生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相同的,直到学校的一些大型活动开始筹办。我和星星一起参加了学校戏剧社的面试选拔,他们正在为筹备青年节晚上的公演进行扩招。我看着星星站在台上的那几分钟,忽然明白了他是有多么适合成为一名演员。与生俱来的表现力让他在舞台上如鱼得水,获得了台下评选者的一众青睐。当然,最后我也入选了,我以往也有些舞台演出经验,还有一点,来参选的压根没多少人。和星星一起走出门,紧张感一扫而空,我只觉得那天阳光真明媚,衬得星星那张本来有些欠揍的脸也那么可爱。来到这里好长时间,终于可以做些我特别喜欢的事情。

最终我们商讨决定演《奥赛罗》,也获得了学校批准。青年节一整天都没有课,学校里有各种各样校方的、年级的、班级的还有个体的活动,甚至那天不来学校在家里躺着都没关系。而青年节那天晚上,整个礼堂都是我们的。

在这个本来狭窄逼仄的环境里难得抓到这样难得的机会。他们说每年只有高二过青年节,也就是说这个学校的学生三年里只过一次青年节。我们都知道到了明年变成高三生,娱乐活动都会凭空消失。几乎所有能参与的人都在积极筹备。

戏剧社实际上百废待兴,少说有半年没有正式活动了。我们第一次集体行动,是打扫排练厅。选角之前我们先进行了一些知识的学习和基本功的训练。我们从打印店走出来,星星手里捧着装订好的剧本,和我提起当初他以为所有剧本都是这副模样。回忆起我们被图书室管理员赶出来的那一天,竟然觉得已经特别久远的事情了。我这样说着,他反驳我那明明在昨天。我们习惯性地开玩笑拌嘴,在回家路上打闹。

刚开始那两个月父亲每天都会来接我放学,自从他迟到了两三次,我就再也没等过他了。东亚家庭似乎都擅长在沉默中消化无人提及但你我皆知的事实。某一天起,再没人来接过我。我们家住处离学校并不远。最初那几天我有些落寞,发现星星和我同路冲淡了一些哀伤。剧本研讨和角色分配结束后我们常在路上讨论一些和这部戏有关的事情。星星看起来像那种经常没人管的孩子。家庭状况这类隐私我不好过问。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尽情想象,走在星星身旁,我经常默认我们是同类,都在被重要的人和不重要的人忽略,都在这种忽略中寻找着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我谴责这些自己强加给我们的东西荒谬且虚伪,可我知道我们终究会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散,想到这里一切都无所谓了。

星星饰演伊阿古,是一个演得好就会很出彩的角色。我是苔丝狄蒙娜,和伊阿古的对手戏并不多。但出于排练方式简朴,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排练。没有我的戏份我也会出现。坐在教室上课听着重复枯燥的东西让我感觉生命在沉默中无意义地流逝。为了不让自己彻底麻木,我经常在感到无聊时思考问题。思考带来痛苦,而实践能将人从这种痛苦中解脱。排练期间我们社员不停地讨论完善我们的作品,不同观点与思想不断碰撞出火花点亮我原本逐渐灰暗的生命。这种好像突然活过来,突然眼睛变大了能看见更多光亮的感觉促使我离开教室,一次又一次地往排练厅跑。

星星观察和思考事物的角度和我们有很大差别,甚至拥有更敏锐的感知力。他总能提出看问题的新角度,给我们提供不一样的见解。流传几百年的经典剧目能排出新东西是非常重要的。我读过的剧本多,观演经验也相对丰富些,勉强发挥了智囊的作用。剧组的人在排练中逐渐熟悉,相处都十分融洽愉快。我在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感觉被冲淡了,偶尔突然间想起来,原来之前我在这里会感到别扭,现在竟然一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彩排时踏上礼堂地板,看着空空的观众席,好像做梦一样。我们真的没有障碍地来到了这个地方,当所有一切短暂地画上句号,它所带来的余波又是怎样的呢?我不敢过多思考这个问题。彩排结束后正式公演就像睡了一觉一样,上台的我脑子空空的,一觉醒来演出竟然结束了。演出是免费的,有很多人来看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出演的就好像一个青少年版《奥赛罗》,让我想起在书店里看到的那种青少年版名著读物。我并不感到后悔或者惭愧,这已经是我们尽最大努力做出的作品了,这也是一次十分珍贵且难忘的回忆。

演出结束我们换下服装后各回各家。我和父母说过我今晚有演出,他们没来看我,不知道会不会来接我。我心存侥幸地在校门口站了会儿,碰到星星随后从校门口走出来。刚才有人给他送花,我调侃他现在是大明星了。

"那都是我和他们商量好的,都是兄弟,帮我造造噱头,这叫抛砖引玉。"

他问我今天要不要一起回家。我说没人来接我。

我忘记那天路上我们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们聊得很愉快。还有就是,我夸他是天生的演员,实际上没有那么夸张,只是那天我们都太兴奋了。我问他要不要来我家玩呢,我家里肯定没人,我们可以一起打红白机。我们路上正好路过没关门的小卖铺,买了几个新的卡带,就当作庆祝演出顺利完成。电视机就在我的卧室,红白机接到电视上。我很喜欢玩这个,之前父母不是很忙,我经常和爸爸一起玩。最近我自己一个人玩。读书读累了,就打游戏。

"你卧室装饰得好温馨,欸你的书架上好多书啊!"星星说着,实际上表现得有些局促,"我想起我乱糟糟的房间,怎么说,我惭愧。"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生活中那种我们无法控制的糟糕事情太多了,这些我能控制的小事情,就尽量把它做得赏心悦目一些。”

我们一起玩游戏,星星家里好像也有游戏机,他玩得比我好一些。我不太喜欢竞争,没有买需要分出胜负的卡带,更多的是通力合作。我们打游戏打够了,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书架。我把专门放漫画的一格指给他,告诉他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直接拿走,就算不还也没关系的。他说还是要还的啦,果真借走了两本。我书架上的剧本很多,我正拿了两本出来要给他讲解,窗外传来汽车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争吵声,我的父母吵着架回来了。

已经很晚了,他们这个时候回来还不如不回来。我这么想着,赶紧去把门锁上,关了灯,假装我已经睡着了。凭感觉在抽屉里摸出了一把小手电筒,我大跨两步到床上掀起被子,打开手电示意星星坐过来。我们两个人一起窝在被子里,我小声地和他讲我手里拿的剧本讲了什么故事。外面争吵声时弱时强,我的样子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星星担心我的手一直举着手电筒会累,把手电筒接过来举着。趁我讲完故事的空档,他说一个人和热爱拥抱的样子好美,他说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装着星星似的。

我笑了,我看着他说:

“你现在确实在我的眼睛里。”

妈妈在敲了敲门,在门外呼唤我的名字。我推开窗户,让星星赶紧跑。一会儿他们会拿钥匙强开我锁上的门,他们经常这么干。

“明天见!”

“明天见!漫画我很快就会看完还给你的!”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搬走了,我和星星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我早该察觉到,或许我潜意识中确实早就察觉到了父母感情中的裂隙。母亲自己做决定带我回到了老家,父亲追回来和她打官司,最后我的抚养权判给了母亲。到底是谁亏欠了谁,他们都怀疑对方搞外遇对不起自己,可他们离婚之后都再也没结婚。

我不知道星星的家庭住址,没有办法给他写信。在那里上了一年学,和除了星星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泛泛之交,没有第二个朋友。他在我的人生中消失了好多年,这些年里我在诸多不如意中生长成普通人的样子,现在在杂志社做编辑,得闲自己写写剧本,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家庭危机留给我影响深远,我恐惧婚姻和家庭,从来没谈过恋爱。直到某一年星星再次出现在我生活中,在大荧幕上。他变成家喻户晓的演员,我有种自己梦想成真的错觉。偶尔我也会想,我们约好的明天是哪天,他会把那两本漫画还给我吗,明天是不是意味着下辈子。

星星宣布息影,转行幕后做导演的第一年,我们杂志社受邀参加国内一场电影节,我和几位同事同去。我远看他泰然自若地回答媒体问题,不知不觉中现场的声音渐渐变弱直至消失,我眼中只剩下他那张脸,在幻觉中变年轻、不断变年轻,变回二十多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我想起我对着镜子梳麻花辫的样子,想起那座南方小城郁郁葱葱的树木,温润的阳光透过枝叶和窗户洒在我书架的一排排书脊上。眼泪逃脱眼镜的掩护顺着脸颊淌下来,同事推了推我,唤我醒来。

“没事,没事。”我说。台上的采访还在继续。

“我们一直很好奇,是什么契机让您成为演员呢?”

“有人说我是天生的演员。这是一句,重要的人在重要的时间说出的重要的话。当时我还在上中学,那段时间之前我对这个行业的认知是十分模糊的……”

星星说了很多。我听得认真。

“终于,我们好奇了十几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个话题您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这个重要的人,我还有两本书没还给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我这句话,但是我很想还给她这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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