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对这世上的一切还没有后来那种无休止的悲悯在里面。小学的时光是我并不算漫长的回忆里极为快乐的时光,以至于童年已经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在心底还念念不忘。那些回忆封藏在心底,没有人问及,我也就无从提起。偶尔闲暇,或是心里烦乱,便就敲了下来。当在现实世界落寞的时候,我就习惯性地躲进回忆。有些人对现实永远疏离,他们活在回忆里,温习以往的时光,自我演绎着早已远在另一个时间的悲欢,他们靠着回忆取暖,也靠在回忆里哭泣。有些人他们在回忆里相逢,或是因为对回忆有着同样深刻的感触,泯然一笑,相见恨晚,然后成为知己。
记得余华在他的小说里说,“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感情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而我同样,当我感到畏惧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习惯逃避。多少人教我要坚强面对,而我却不可能永远是一个超人。所以有暂时逃避的权利。
在十五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的时候,父亲在一个深蓝色的秋天,洗干净了我身上的泥巴,把我带到学校交给那个极度肥胖而陈旧的女老师。我便从此开始了读书识字的漫长人生。那个尚且算不上苍老的乡村女教师,据我的父亲说,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学校教书了。长年和孩子打交道,人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年轻,那个女老师的苍老就是证明。实际上,六七岁的孩子整天整天精力无限,而老师又在年复一年的新生生命里,同时感受着生命的活跃和衰老,因而变得怠惰,敏感,而且容易发怒。
在开学的第一天我们认识了那个老师,并经过高年级同学的口,获知老师和她性别并不符合的外号————鸭子。在那个我于今看来已经停滞的时光里,我当初还是那个未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熏陶的孩子,心智还处于未成熟阶段,中国汉字尚且不能认识几个,至于这些后来被赋予了更多意义的高级词汇,自然便也不能理解。大概这些词深刻的意蕴其实在这之前就已经在成为大家意会言传的名词了,只是我们尚且不知道而已。那个时候,我们眼里的动物像猪和狗这类的或许已经成为骂人的惯用词汇,但是鸡,鸭,菊花这些词,在我们幼小的脑袋里面,还只是可以吃的家禽和开在季节里美丽的小花。
那天,胖老师给我们按照大小个安排了座位,然后询问我们的名字。她大概不能一并记住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相反,我们却在不经意之中,把她的名字烙刻在了自己心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心上长满世事侵染的老茧的时候,依然留存着难得的“初心”,我们都并未忘却她的名字。当她问到一个女同学的名字的时候,她停下了她圆滚的躯体,口中默念了几声,说,你这个名字,,得改一下,最后一个字,太土用的人太多了,还有,和你中间的这个字也不相配。得改。后来,那个女生按照她的说法,在整个小学中就更换了名字。当她问到我的名字的时候,笑了笑说,我教过你爸。虽然我早知道她和我爸爸相识,但是在这个时候我心里还是表露出了一些欣喜,这意味着我可能从父亲与他的师生情之间,获得她意外的关照。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纯粹属于想得太多。父亲在他上学的年代,虽然成绩骄人,但是顽劣异常。所谓“虎父无犬子”是夸奖人的话语,但是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足以概括因为我的“虎父”而让我留在老师眼中的第一印象,“上梁不正下梁歪”。
开学的第一天我永远无法忘记,几个天性活泼的小孩,穿着鞋子爬上粗糙的课桌,在一群孩子的呼喊之中扭动并不丰腴的臀部,并夹杂着一些尖叫。我情愿理解为这是孩子无知的娱乐,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表达。我以为每个孩子都是善良的。我们出生像一张白纸,这张白纸的保质期是多少年呢,我以为不至于这么短。
这天在班上我认出了村子里的那个见过几次面的女孩,她半长的头发扎着两个辫子,穿着一身崭新粉红色的衣服。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偶尔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记得有一天我刚吃完中午饭,一个人去上学,在半道上看见她,我便自然地追上去。他背着一个廉价化学材质的卡通书包,慢悠悠地走着。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深秋田野的风吹过我们的身体,她头上散乱的一些头发,更加深我对这个下午的记忆。其实,这么美丽的风景里面,我并不是记住了她的美丽,也并没有因此在心里生出情愫。相反,在那个明媚午后,那条田野之间的小道上,我记得她拿出一大块用算术纸包着的,油滴淋淋的油炸酥肉,一边啃了一嘴咀嚼着,一边递给我说,你要不要来一口。她对肉食的慷慨大方虽然使我深受感动,但我还是摇摇头表示了拒绝。我一边走一边看着她啃着手中嫩黄的酥肉,心里暗暗惊讶,天下竟有如此奇女子。
其实我倒不是有嘲笑的意思。因为我本身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小时候极度肥胖而且贪吃。有些事情虽然自己不记得,但是长大后,那些光荣事迹依然在父亲母亲们的口中流传。他们竟然说我独自一人偷吃了父亲已经烤好的一根猪尾巴!这是使我觉得十分尴尬而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如此温文尔雅,怎么会偷吃猪尾巴。这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污点。
那个女孩在后来的日子里,偶尔引起我的注意。有一次,她偷了她母亲化妆的口红,把自己的两腮和嘴唇涂抹得艳丽无比,似鬼如妖。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孩子单纯的好奇而已。她并不懂得化妆的意义。当然我也不懂得。等到我长大一些后,看到钱钟书先生说,所谓化妆的艺术,其实是要面子而不要脸。心里震动了一下,不应该全是这样的,因为还有我的同学,她是好奇。那天,胖老师揪着她的耳朵说,你是不是到山里吃了死娃娃,一脸一嘴的红。
后来那个女生的读书识字的生涯也很早就结束了。我们有幸做了六年的同学,一起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走过,一起吹过刮在童年里的风。
后来父亲在闲聊的时候,偶尔对我说起,那个谁家谁家的女孩儿,已经结婚了,,生了一个娃儿,后来又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带着小孩儿回到了老家。我在父亲的讲述中对这个女同学感受到了一点点痛苦,我想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们依然这样年轻,生活还有很多的可能。
然而徒增几声叹息,我还要关照我自己的生活。
田野,河流,街道,天空,乔木,楼房。
还没有谁已经苍老,然而我已经感受到了,很大很大的悲剧,正在围绕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