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的岁月长歌

无数次,我都渴望用文字勾勒出父亲那超乎常人想象、满是坎坷的一生。可每一次提起笔,都深感自己的文思太过浅陋,那些在脑海中翻涌的词汇,根本无法触及父亲现实生活里心酸的万分之一。

小时候,从父亲口中听到的,永远是各种各样新奇有趣、花样百出的逗乐故事。那时的我,怎会懂得,每日从晨曦微露便开始劳作,直至日暮西山才归家的父亲,究竟有多疲惫。他甚至还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就要被我这个小尾巴纠缠。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两个哥哥年长我许多,幸运如我,常常独自享受着父亲的宠爱。我总是紧紧依偎在他身旁,全神贯注地听他讲那些奇妙的故事,笑得前俯后仰。

时光悄然流逝,就像那首歌中唱的:“时间都去哪了……” 不知不觉间,父母已是满头白发,脸上爬满了皱纹。人们常说,只有自己为人父母,才能真正体会到父母的恩情。的确如此,随着年龄渐长,我们越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的。

如今,我们也在毫不吝啬地将爱给予自己的孩子,却在不经意间,忽略了给予我们生命与无尽关怀的父母。也有人说,父母的爱总是在一代又一代中被辜负,仔细想想,又有谁能逃脱这样的愧疚呢?

一次回家,我心疼且熟知无济于事地对父母说:“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你们也都上了年纪,操劳了一辈子,别再没日没夜地辛苦了。” 父母只是微笑着,他们说,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只要自己还在,还有自理能力,就总想多爱孩子一点。那一刻,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边做着饭菜,一边回忆起她的童年。“我们小时候可幸福了,一点也不比你们差。”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过去的时光。外公勤劳又有经商头脑,在那个年代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十分富足。每次外公回家,总会带回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母亲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她的童年幸福得不言而喻。

一旁沉默许久的父亲,这时也缓缓开了口。他的童年,却与母亲的有着天壤之别。在父亲的记忆里,他的童年和少年,比起同龄人,缺失了太多应有的快乐。如今,六十多岁的父亲谈及往昔,尽管努力掩饰,可那些本不该属于天真烂漫年纪的沧桑苦难,还是清晰可见。奶奶一直体弱多病,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给予父亲和伯父周全的照顾。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家里的条件异常艰苦。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年轻时在同龄人中算是有文化的,还上过 “青干校”(据说是阎锡山时期建立的为数不多的学校之一)。但爷爷从不关心家里的大小事务,对家庭全然没有责任感。

父亲十六岁那年,奶奶再也无法忍受病魔的折磨,离开了人世。这个原本就家徒四壁的家,更是陷入了绝境。虽然时光已过去多年,父亲在提及此事时,也不再像当初那般痛苦不堪,但从他难以掩饰的神情中,我仍能想象到当时那令人心碎的场景。

从那以后,父亲、伯父、爷爷和祖奶奶合并成一个家。或许是奶奶的离去给了爷爷沉重的打击,他从此一蹶不振。伯父当时还在上学,祖奶奶年事已高,一家四口三代人的生活重担,就这样全部落在了父亲稚嫩的肩头。直至今日,父亲大半辈子的辛酸与操劳,即便是文笔远超于我的人,也难以详尽表述。这也是为什么,我多次想要提笔记录下父亲的一生,却总是在犹豫与敬畏中退缩。

不久前,农历七月二十九日,是母亲的生日。我们简单准备了几个小菜,为母亲庆生。母亲却开心得不得了,尽管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可他们的幸福总是那么轻易地流露出来。父亲小酌了几杯,便又缓缓说起了一件他从小到大都刻骨铭心的心酸往事,这竟是我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听闻。

那是清明前后,天气依旧寒冷,冷风刺骨,即便人们穿着棉衣,也难以抵挡寒意的侵袭。那个时候,社会刚刚经历过让父辈们谈之色变的60年大饥荒,物资极度匮乏,能有一件破洞少、稍微厚实点的棉衣,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穷人家居多,大家穿的棉衣都是补丁摞补丁,不过是在心里安慰自己那是件棉衣罢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人们还得集体去山上干农活,因为那是农业社的年代。

由于天气实在太冷,便有专人回村里收集家中有出工人员的厚实衣服。终于,衣服送来了,大家纷纷争先恐后地挑选自家捎来的御寒衣物。可我的父亲,却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爷爷从不关心他,奶奶已经不在人世,祖奶奶年老糊涂,又怎么能想到给自己的孙儿带一件哪怕破旧点的外套呢?那一刻,年仅十多岁的父亲,彻底崩溃了。泪水决堤般涌出,心仿佛被撕裂,那种绝望又岂是嚎啕大哭所能形容的。没妈的孩子,又何止是一根草啊…… 即便事隔多年,如今,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上,依然难以掩饰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他痛哭着,奶奶临终前的遗言在他耳边回响:“儿啊,咱一定要有志气地活着,不能被人看扁了……” 刹那间,寒意仿佛消失殆尽,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这句话。我强忍着泪水,喉咙再次被哽住。上天啊,你是在考验我那可怜的父亲吗?奶奶,您的一句遗言,成了父亲一生的信念,激励着他、鞭策着他,要自力更生,要勤劳勤奋,要活得让别人仰视。父亲做到了,他不负您的重托。

从那以后,父亲便开始了艰辛的劳作,每天从东山日头初升,一直忙碌到西山日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再后来的记忆,就与我有关了。我五岁那年,我们搬了新家,从人口密集的大村子,搬到了偏僻的村头,后来大家都戏称我们那儿为 “一家村”。新家只是一个土窑洞,是父亲亲手精心打造的。窑洞两边是高高的土墙,从那时起,父亲就开启了他那个年代的 “愚公” 之旅。除了地里的农活,他每天拿着小镢头和小铁锹,推着自制的小平车,一点一点地开始 “移山”。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这谈何容易啊!但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不知过了多久,那座土山竟真的被父亲 “移” 走了。

之后,父亲又开始了新的规划。在现有的窑洞左边,他修出了三个窑洞,右边也修出三个。父亲做活一向精细,他打造的土窑洞不仅宽敞,而且毫无瑕疵,深受邻里乡亲的称赞。直到今天,十里八乡的人若是有土工活,还是很乐意邀请父亲去帮忙。父亲为人随和、诚实守信,大家都从心底里信任他。

可惜的是,后来窑洞因出现塌陷状况,被无情地取缔了。两个哥哥顺势推倒窑洞,盖起了新时代的砖砌平房。哥嫂们常常感慨,这平房虽然看着华丽,却不如父亲的窑洞实用,窑洞冬暖夏凉,实在让人怀念。幸运的是,大哥这边还保留着一个父亲亲手打造的土窑洞,父母住在里面,怡然自得。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啊!

我们兄妹三人,以及后来各自组建家庭加入进来的成员,每当回到这个有着父母的土窑洞,那种幸福感便油然而生,无法言表。我们从最初的五口之家,到如今各自长大,父母老去,岁月匆匆啊……

父母常说,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只要一家人都平安健康、和和睦睦,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是啊,我们虽没有大富大贵的生活,但也衣食无忧,平平淡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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