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错2

冰冷的镜片边缘,深深嵌进指腹的软肉里,一丝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温热的黏腻感传来。招娣没有低头看。她的全部感官,都凝聚在脚下那片破碎的镜片上,凝聚在镜片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里。那火焰舔舐着她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将十八年积压的苦难、屈辱、不解,连同赵金花刻毒的咒骂、刘大奎黏腻的目光,一同焚烧、提炼,最终淬炼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令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东西。

不是悲伤,不是绝望。

是恨。是淬了冰、淬了毒、淬了地狱业火的恨。

“招娣啊!你该是沈家的小姐!”

“抱错啦!”

“沈家小姐的命也是你配想的?”

王老三醉醺醺的狂笑,赵金花淬毒的唾骂,沈如珠阳光下耀眼的白皮鞋……无数声音在她颅内疯狂碰撞、炸响,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嗡鸣。在这片死寂的嗡鸣中心,只剩下一个冰冷坚硬、如同磐石般砸落的核心:

原来,她王招娣这十八年猪狗不如的人生,她每一寸被打断的骨头,每一滴被践踏的泪水,每一个在灶膛边被饥饿啃噬的寒夜,包括此刻被按着头推向刘大奎那口黄牙和瘸腿的绝望……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命运开的一个如此荒谬、如此残忍的玩笑!

她本该是沈如珠!

本该坐在那锃亮的黑色小轿车里,穿着洋气的连衣裙,皮肤白皙得晃眼,被人艳羡地称为“沈小姐”!本该享受着钢琴、红酒、国外念书的风光!而不是像阴沟里的臭虫,被赵金花唾骂,被刘大奎觊觎,被所有人轻贱!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招娣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翻涌的郁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痉挛。她捏着那片染血的锋利镜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鬼嚎什么?!作死的赔钱货!”里屋传来赵金花被惊醒的、带着浓浓睡意和暴怒的尖声咒骂,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穿鞋下炕的声音。

招娣的身体猛地一僵。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长期殴打驯化出的条件反射。但下一秒,那镜片中倒映出的、属于沈夫人的轮廓,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通她的四肢百骸,将那份根深蒂固的恐惧狠狠击碎!

她不能被发现!绝不能!

几乎是同时,王老三和二赖子也被那声尖叫和镜子碎裂声惊得酒醒了大半。王老三看着地上散落的镜片和角落里招娣僵直的背影,浑浊的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后怕。他这张破嘴!刚才都胡咧咧了什么?!

“妈的…喝…喝多了…”王老三嘟囔着,试图掩饰,手忙脚乱地去踢桌子底下散落的酒瓶。

脚步声逼近里屋的门帘。招娣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口翻腾的恨意和胃里的灼痛死死压下去,身体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迅速而无声地扑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脸朝着墙壁,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模仿着过去无数次被打骂后压抑的哭泣。

门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赵金花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只披了件单衣,满脸的戾气冲了出来。昏黄的油灯光照在她刻薄的脸上,像鬼一样。

“要死啊!大半夜嚎丧!”赵金花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摔得粉碎的镜子和蜷缩在墙角“哭泣”的招娣,顿时火冒三丈,抄起门边一根手臂粗的烧火棍就冲了过来,“反了你了!还敢摔东西?!看我不打死你个败家玩意儿!”

烧火棍带着风声,狠狠朝着招娣的脊背砸落!

招娣闭着眼,身体绷紧,准备迎接那熟悉的剧痛。然而,预料中的重击却没有落下。

“哎!金花嫂子!别!别动手!”王老三一个激灵,酒彻底醒了,猛地站起来,肥胖的身体竟意外地灵活,一把拦住了赵金花挥下的棍子,脸上堆着讨好的、带着心虚的讪笑,“误会!误会!招娣丫头…刚…刚做噩梦了!吓着了!不小心碰翻了镜子!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旁边的二赖子使眼色。二赖子也反应过来,连忙帮腔:“是啊是啊!嫂子,丫头吓着了!你看这抖的!怪可怜的!”

赵金花狐疑地停住手,恶狠狠地瞪着地上蜷缩的招娣,又看看满脸堆笑、眼神闪烁的王老三。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死丫头平时挨打,要么是死鱼一样不吭声,要么是像野猫一样反抗尖叫,像这样缩在墙角抖着“哭”的,少见。还有王老三这老酒鬼,什么时候这么护着这赔钱货了?

“哼!”赵金花重重哼了一声,烧火棍却没再落下,只是用棍头狠狠戳了戳招娣的脊梁骨,力道大得招娣闷哼一声,“赔钱货!明天要是找不回个新镜子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滚回你狗窝去!别在这儿碍眼!”

招娣依旧脸朝着墙,肩膀剧烈地“抽泣”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枯黄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那双在阴影里燃烧着、没有丝毫泪意的眼睛。她没有看任何人,拖着僵硬麻木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属于她的、堆满杂物和散发着霉味的柴房角落。

柴房的门板被关上,隔绝了外面昏黄的光线和赵金花余怒未消的咒骂、王老三心虚的陪笑。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将招娣吞噬。

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手里那片沾着她鲜血的锋利镜片,依旧被她紧紧攥着,像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指尖的刺痛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没有看镜片,而是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摸索着自己的脸。

粗糙的皮肤。干裂起皮的嘴唇。高挺却从未被善待过的鼻梁。还有那眉骨…眼窝的轮廓…

指尖的触感冰冷而真实,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将镜中那张属于沈夫人的脸,一点一点,无比清晰地刻进她的骨髓里!刻进她每一个仇恨沸腾的细胞里!

“沈…如…珠…”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滔天的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叫沈如珠的女人,可以顶着她王招娣的身份,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荣华富贵、父母宠爱、世人的艳羡?像一颗被精心擦拭、置于高处的明珠?

而她王招娣,却要顶着沈如珠的名字,在这烂泥坑里挣扎,被赵金花当作牲口一样打骂驱使,像一块被随意丢弃、踩进泥里的抹布?

凭什么?!

黑暗中,招娣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地狱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森然的獠牙。

沈如珠…你偷了我的人生。

那么,我失去的一切,都要从你身上,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我要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在她心底轰然炸开,彻底点燃了那早已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三天后,正午的太阳像个烧透的白铁皮炉子,炙烤着王家洼干裂的土地,空气里蒸腾着尘土和牲口粪便混合的燥热气味。王家那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却反常地聚集起一小撮看热闹的村民。几个半大孩子吸溜着鼻涕,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

院门敞开着。刘大奎今天特意换了身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用水胡乱抹过,拄着他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杖,咧着一口黄牙,在几个同样嬉皮笑脸的汉子簇拥下,站在院子里。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和急不可耐的光,时不时地瞟向紧闭的堂屋门。

赵金花脸上堆着一种混合着市侩和如释重负的虚假笑容,正跟刘大奎带来的一个远房婶子说着什么彩礼、酒席之类的闲话。她眼角余光却警惕地扫向柴房的方向。

“招娣!死丫头!磨蹭什么呢?!吉时快到了!还不快滚出来!”赵金花拔高嗓门,朝着柴房厉声呵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再不出来,老娘进去把你拖出来!”

柴房的门板“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招娣低着头,走了出来。她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裤,枯黄的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露出细瘦得惊人的脖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蜡做的面具。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见的、冰冷的漩涡。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破旧的蓝布包袱,指节用力得泛白。那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也是全部的东西——几件同样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裳。

“哟,新娘子出来喽!”刘大奎身边一个汉子怪腔怪调地喊了一声,引起一阵哄笑。

刘大奎嘿嘿笑着,拄着拐杖,一步一颠地迎了上来,那只油腻腻的手迫不及待地就朝招娣的胳膊抓去:“招娣啊,跟俺回家!俺老刘亏待不了你!”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招娣衣袖的瞬间,招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头垂得更低,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激烈反抗。她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身,避开了那只手的直接触碰,脚步却顺从地、带着一种麻木的僵硬,跟着刘大奎往外走。

赵金花看着招娣这副“认命”的顺从样子,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虚假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她赶紧跟上去,嘴里还假惺惺地叮嘱着:“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听大奎的话!勤快点!别给老王家丢人!”

招娣沉默地走着,像一具被牵引的木偶。路过院门口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时,她始终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磨破了边、沾满泥灰的旧布鞋,以及前面刘大奎那只拖着瘸腿、一深一浅踩在尘土里的脚。

人群的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嗡嗡钻进耳朵:

“唉,好好一朵花,插牛粪上了…”

“有啥办法?摊上赵金花这么个后娘…”

“听说刘大奎前头两个老婆都是被打跑的…”

“可怜呐…”

这些廉价的同情和议论,此刻听在招娣耳中,只让她胃里那股冰冷的恨意更加汹涌。可怜?不,她王招娣不需要可怜!她要的是血债血偿!

刘大奎家在村东头,离得不远。几间同样破败的土坯房,院子倒是比王家的大些,也更显荒凉。院子里胡乱堆着些柴火和农具,角落一个歪斜的鸡笼里,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扒拉着稀疏的尘土。

所谓的“过门”,简陋得近乎羞辱。没有花轿,没有鞭炮,更没有拜堂。刘大奎那几个狐朋狗友在屋里支了张破桌子,上面摆着几碟寒酸的咸菜、一盆浑浊的土酒、一小堆炒熟的花生。刘大奎咧着嘴,拉着招娣在桌边坐下,那只粗糙的手就顺势按在了招娣的大腿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意味摩挲着。

招娣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片被她攥了一路的、锋利的镜片边缘!冰冷的刺痛感和掌心黏腻的湿润感,像一根尖针,狠狠刺穿了她麻木的表象,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她不能吐!不能反抗!至少现在不能!

“来!来!喝酒!今儿俺老刘大喜!”刘大奎端起一碗浑浊的酒,得意洋洋地招呼着。

几碗劣酒下肚,席间更加乌烟瘴气。污言秽语,下流玩笑,伴着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充斥在狭小闷热的土屋里。刘大奎的手也越来越不规矩,借着酒劲,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招娣身上。

招娣低着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呐喊。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就在刘大奎那张喷着酒气的臭嘴凑近她耳边,含糊地说着下流话,那只手也愈发肆无忌惮地往她衣服里探的时候——

招娣猛地抬起了头!

一直低垂的眼帘骤然掀开!

那双眼睛!

没有泪光,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寒潭!潭底深处,燃烧着两点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暗芒!

那目光,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直直地刺向近在咫尺的刘大奎!

刘大奎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眼神看得浑身一激灵!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那眼神里的东西…太瘆人了!不是愤怒,不是哀求,而是一种…一种让他这个在村里横行惯了的老光棍都从心底里冒寒气的…死寂的疯狂!

就在刘大奎愣神的这一刹那!

招娣那只一直藏在桌子底下、紧紧攥着锋利镜片的手,如同潜伏的毒蛇,闪电般抬起!不是攻击刘大奎,而是狠狠朝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划去!

“刺啦——!”

一声皮肉被割裂的轻微声响,在嘈杂的劝酒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一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血口子,瞬间出现在招娣苍白枯瘦的手背上!鲜血如同小蛇,立刻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肮脏的泥地上,也溅落在桌沿!

“啊——!”招娣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抽回被刘大奎按住的手,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高高举起,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恐万状的表情,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血!血!好多血!我…我的手!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她一边尖叫,一边像疯了一样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身后的凳子,身体剧烈地摇晃着,那只流血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鲜血甩得到处都是!脸上、衣服上、甚至旁边一个汉子的酒杯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屋子瞬间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状若疯癫、满手是血的招娣!

刘大奎更是彻底懵了!看着招娣手上那道狰狞的口子和喷涌的鲜血,再看看她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那点龌龊心思早被吓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丫头疯了?还是真被他弄伤了要死了?见血了!这刚过门就见了血!太晦气了!太不吉利了!

“滚开!别碰我!我要死了!啊——!”招娣继续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身体胡乱地冲撞,眼神涣散,仿佛真的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神,只剩下本能的疯狂。她撞开挡路的桌子,踢翻了地上的酒碗,在一片狼藉和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刘大奎家那扇破败的院门!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刘大奎反应过来,看着满屋狼藉和地上的血迹,气得破口大骂,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哪里还有半点“新郎官”的喜气。

“大奎哥…这…这丫头是不是有疯病啊?”一个汉子心有余悸地问。

“妈的!赵金花个老虔婆!坑老子!”刘大奎狠狠啐了一口,看着招娣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上沾到的几点血迹,只觉得晦气冲天,那点刚起的心思也彻底凉了。一个疯疯癫癫、还动不动见血的女人?娶回家是嫌命长吗?!

招娣一路狂奔,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野鸟,冲出王家洼,冲上通往公社的土路。直到身后再也看不到村子的轮廓,直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几乎要炸开,她才猛地停住脚步,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脸上的惊恐和疯癫瞬间褪去,如同摘掉了一张劣质的面具。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和冰冷。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伤口其实并不深,只是被她刻意划得皮肉翻卷,看起来吓人。血还在流,染红了半边手掌和袖口。

招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刺目的红色,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沾满尘土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汗水、尘土、还有刚才故意蹭上的零星血迹混合在一起,在她脸上留下几道污浊的痕迹。

她抬起头,望向公社所在的方向。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土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公社那几排相对齐整的砖瓦房,在热浪中若隐若现。

沈如珠…沈家…

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那双刚刚还布满惊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湖面,湖面之下,是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第一步,她逃出来了。用自残的鲜血和一场逼真的疯癫表演。

第二步,她要活下去。然后,找到那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清河公社蒙上了一层暧昧的昏黄。暑气未消,空气里飘荡着食堂大锅饭的油烟味和青草被晒焦的气息。

公社大院旁边,一栋刷着半截绿漆墙裙、看起来相对体面的二层小楼,是公社干部和几位有身份人物的宿舍。二楼最东头那扇窗户敞开着,里面隐隐传来一阵流畅而优美的琴声。

招娣像一抹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楼对面一排低矮的杨树阴影里。她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却依旧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是趁赵金花不在家时翻出来的林秀芬的遗物,宽大得有些不合身。枯黄的头发被她用一根旧布条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带着淤青的额头。脸上的污迹洗掉了,却洗不掉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和蜡黄。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二楼那扇传出琴声的窗户。

琴声。钢琴声。

干净,清澈,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带着一种招娣从未想象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优雅和从容。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心上最敏感、最疼痛的地方。

这就是沈如珠的生活。阳光,音乐,干净敞亮的房间…而她王招娣,此刻却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肮脏的树影里,饥肠辘辘,满手是伤,偷窥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恨意如同毒藤,再次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借着暮色的掩护,靠近小楼的墙根。琴声越来越清晰。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透过一楼一扇没有完全拉严的窗帘缝隙,朝里面望去。

只一眼,招娣就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窗内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布置得简单却整洁。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架乌黑锃亮的、招娣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立式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少女。

沈如珠!

几天前供销社门口那个惊鸿一瞥、如同画报人物的女孩,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她的侧脸线条精致得如同玉雕,皮肤在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灵巧地跳跃、飞舞,带出那串串泉水般悦耳的旋律。她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投入,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浸在音乐中的恬淡笑意。

干净。美好。纤尘不染。像一朵被精心供养在温室里的兰花。

而窗外树影里的招娣,穿着偷来的、不合身的旧衣,手背上凝固着狰狞的血痂,胃里空空如也,喉咙干得冒烟。强烈的对比,如同一把烧红的钝刀,在招娣的心上来回切割、碾磨!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气质斯文儒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子,上面放着几块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点心,还有一杯牛奶。

“如珠,歇会儿吧。练了一下午了。”男人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妈让人从县城捎来的鸡蛋糕,刚蒸好的,还有牛奶,趁热喝点。”

沈如珠停下弹奏,转过头,对着男人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带着点娇嗔:“知聿哥,你又把我当小孩子啦!”她自然地接过盘子,拿起一块松软的蛋糕,小口地咬了一下,满足地眯起眼。那神态,是招娣从未见过的、被无条件宠爱着的娇憨。

宋知聿。招娣知道这个名字。公社广播站新来的播音员,据说父亲是市里的大干部。前几天在村口,赵金花就是骂她偷看这个小知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原来…他和沈如珠…如此熟稔亲昵。

招娣死死抠着粗糙的墙皮,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沙。胃里空荡荡的绞痛,此刻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刺痛取代。她看着沈如珠小口吃着松软香甜的蛋糕,看着宋知聿温柔地递上牛奶,看着沈如珠接过杯子时,指尖无意间擦过宋知聿的手背…那画面和谐美好得刺眼!

那是她的!她的身份!她的父母!她的…可能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可能投来的目光!

凭什么?!凭什么沈如珠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凭什么她可以笑得那么干净,那么明媚?!而自己,却要在这肮脏的阴影里腐烂?!

“谁?!”一声清冷的低喝突然从侧面传来!

招娣悚然一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慌乱地循声望去。

只见小楼侧面的小路上,宋知聿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微微蹙着眉,目光带着一丝疑惑和审视,精准地投向招娣藏身的树影!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的点心盘子,显然是出来送东西或者倒垃圾。

招娣的大脑一片空白!暴露了!被发现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宋知聿脸上的表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公社大院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瘦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只留下身后那片依旧飘荡着优美琴声的小楼,和站在原地、眉头微锁的宋知聿。

宋知聿看着那抹惊慌失措消失在暮色中的灰色身影,眉头并未舒展。刚才那惊鸿一瞥,虽然光线昏暗,但他看清了那张脸。很年轻,却异常憔悴蜡黄,额角似乎还有淤青?那双眼睛…在回头看向他的瞬间,里面翻涌的惊惶、绝望和一种…他无法形容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恨意…让他心头莫名地一悸。

那不像是一个普通乡下姑娘该有的眼神。倒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摇了摇头,甩掉这奇怪的念头。或许是哪个饿坏了、想来捡点剩饭剩菜的可怜人吧。他端着盘子,转身走回小楼。琴房里,沈如珠流畅优美的琴声依旧,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窗外的阴暗与苦难彻底隔绝。

招娣一路狂奔,直到肺叶炸裂般疼痛,直到再也听不见那该死的琴声,才在一个堆满废弃砖瓦的荒僻墙角瘫软下来。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泛着浓重的血腥味。暮色四合,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吞没。

手背上的伤口在奔跑中又裂开了,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胃里空得只剩下绞痛。

刚才宋知聿那审视的目光,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了她的耻辱柱上。她在他眼里,一定像个肮脏可笑的乞丐,一个偷窥的贼!

而沈如珠,在他眼里,是干净的,美好的,值得被温柔以待的明珠。

“呵…”一声低哑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招娣干裂的唇间逸出。她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着掌心那片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边缘锋利的镜片碎片。

镜片里,映不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只映出一片模糊的黑暗。

她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需要力量。

黑暗中,招娣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缓缓抬起,望向了暮色中公社大院的方向,更准确地,是望向了供销社旁边那几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平房——那是公社食堂和存放部分物资的仓库。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吐信,在她脑海中成形。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田野里传来几声零星的蛙鸣。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溜到了食堂仓库的后窗下。窗户是老式的木框,插销早已锈蚀松动。招娣用从废弃农机上拆下来的一小截硬铁丝,凭着过去无数次偷家里钥匙去粮柜拿点救命口粮练就的、近乎本能的手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插销松开了。

招娣的心跳得像擂鼓。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木窗。

一股混合着粮食、咸菜和淡淡油腥的味道扑面而来。黑暗中,隐约可见堆放的米袋、面袋和一些筐篓。

招娣像狸猫一样敏捷地翻了进去。她没有去碰那些成袋的粮食,目标明确地摸向角落一个盖着白布的木桶——她知道,那是食堂每天蒸馒头剩下的、准备喂猪的碎馍和锅巴。

她掀开白布,一股隔夜食物的酸馊味传来。她毫不在意,飞快地将那些冰冷、发硬的碎馍块往怀里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破布袋里塞。动作迅速而精准。

塞了小半袋,足够她支撑几天。她又摸索到旁边一个架子,上面放着几摞粗瓷碗。她拿起一个,掂量了一下。粗糙,厚实。

招娣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她毫不犹豫地,举起那个粗瓷碗,朝着自己另一只没有受伤的小臂外侧,狠狠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招娣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小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和迅速蔓延开的肿胀感!

她没有停。咬着牙,将那个砸出缺口的粗瓷碗放回原处,又拿起另一个完好的,飞快地塞进自己的布袋里。然后,她忍着剧痛,迅速将白布盖好,抹去窗台上自己留下的痕迹,像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抓贼啊——!仓库进贼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公社大院的宁静!

食堂的胖厨娘叉着腰,站在仓库门口,指着里面被翻乱的痕迹和被砸破的粗瓷碗,气得浑身发抖:“丧良心的贼娃子!偷猪食就算了!还砸碗!这碗可是公家的财产!要赔钱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小小的公社大院。

王招娣就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围,穿着那身宽大的旧衣,低着头,像个被吓坏了的、怯懦的乡下姑娘。她听着胖厨娘的怒骂,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阵阵钝痛。

很好。偷窃和破坏公物。这口黑锅,足够让某些人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她微微垂下的眼帘下,冰冷的眸光一闪而过。

这只是开始。一点微不足道的利息。

沈如珠,好好享受你阳光下的琴声吧。很快,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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