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讀過《琵琶記糟糠自厭》,講的是趙五娘家貧無依,竭心盡力服侍公婆,自己吃糠忍饑,卻遭婆婆猜疑欺侮的故事——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飯與公婆吃。豈不欲買些鮭菜,爭奈無錢可買。不想婆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地自吃了什麼東西,不知奴家吃的是米膜糠粃!又不敢教他知道,只得迴避。便使他埋怨殺我;我也不敢分說。苦!這糠粃怎的吃得下?
這種「純善蒙冤」的劇情,當年讀了,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偏偏像這樣的故事還不少,那則雷公與電母的傳說,印象很深,從網上翻出來的版本,是這樣的——
從前,有位寡婦和年邁的婆婆同住,婆婆患病欲吃肉,但家貧無錢購買,寡婦為盡孝,便割下自己手腕的肉煮熟,給婆婆食用。料不到腕肉堅韌難咬,婆婆大所失望,罵媳婦不孝順,叫她把肉倒掉。媳婦滿懷委屈的將肉倒入水溝時,剛好被雷公看見,以為她糟蹋糧食,便一雷將寡婦轟死。後來玉皇大帝知悉雷公鑄下大錯,為了彌償寡婦,便封她為「電母」,賜配給雷公為妻。
少時不懂,以為自己的不舒服,來自對主角的同情。後來才發現,我的不舒服,其實是來自對主角的厭惡!
是的,趙五娘委屈,被雷劈的寡婦也委屈。為什麼呢?是她們特別命苦?是她們的婆婆特別壞?有可能。但另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保護自己的本能,就如同先天的免疫力一樣。我們假設基本的病菌,大家都能抵抗,故相處之際,不用特別擔心打個噴嚏會害死對方。
但有些人則不然,他們特別「天真純潔」,特別不設防,以致最正常的假設與推想,對他們都是挫折與受傷。他們雖然從不做壞事,但不知為什麼,卻好像總是有人要專門對他們做壞事。受傷時,他們純潔如天使,錯的永遠是別人——就像塊豆腐,不管誰撞到,他們都粉身碎骨。
試想:家裡窮,妳怕婆婆擔心,所以不講。妳吃糠,也怕婆婆擔心,所以不講。妳割肉,還怕婆婆擔心,所以不講。最後,妳被婆婆冤枉……
這,怪誰呢?怪婆婆嗎?
反過來想:當婆婆的,一個老人家,兒子不在家,不知家裡有多窮,只發現每天三餐越來越差。她吃飯時,發現媳婦不吃,問為什麼,不肯講,私底下,媳婦卻偷偷背著她吃。她病了,求媳婦買肉,求半天,到口的卻又乾又瘦──她為此生氣生疑,馬的,完全是人之常情!
而媳婦受疑,反倒是因為她們做人,連最基本的避嫌跟解釋都欠奉,以致「背了常情」。
人生在世,用常情處世,靠常情推理,反了常情,就是反了人性。是人,不會那麼好,好到無法解釋,恐怕就是壞人。你連壞人都不是,那你是神,是神,我們當然看不透你的丈二金身。神受委屈,不要緊,畢竟狗也會咬呂洞賓,但我們不能因為有神,就放棄去戒備人,至於神的犧牲……咱們每年另有三牲。
拜《琵琶記》之賜,趙五娘的婆婆被罵到今天——過度的善良,會摧毀它的本身。我特別厭惡趙五娘這種人,因為他們輕易陷人於不義,誰碰著,都倒楣。
晚上於大阪燒前,忽有感。手無紙筆,暗記於心,返家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