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县的清晨笼罩在薄雾中,崔明远立于县衙二堂的台阶上,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到任已半月有余,他渐渐熟悉了这个边远小县的风土人情。
"崔县尉,早啊。"主簿李文昌抱着一摞文书走来,笑着打招呼。
崔明远回礼:"李主簿早。这些是?"
"历年赋税账册。"李文昌压低声音,"赵县令吩咐拿来给您过目,说是让您熟悉县务。"
崔明远接过账册,入手沉甸甸的。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灰尘扑面而来,显然多年无人认真查阅。账目密密麻麻,记载着青溪县近五年的田赋、户税征收情况。
"多谢李主簿。"崔明远点点头,"我这就去研读。"
回到自己的廨署,崔明远让老仆崔福泡了壶粗茶,开始逐页翻阅账册。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个时辰过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账面上看,青溪县每年赋税征收都勉强达标,但细究之下却漏洞百出。有的农户名下田地不过十亩,却要缴纳百亩的税赋;有的商户连年亏损,税额却不减反增。更奇怪的是,每年总有些"特殊减免"的款项,去向不明。
崔明远合上账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这些账目明显被人动过手脚,百姓负担远比表面看到的要重。他想起赴任前张九龄的叮嘱:"为官之道,在亲民爱民。"眼前这摞账册,不知藏着多少百姓的血泪。
"崔县尉,赵县令有请。"差役在门外禀报。
崔明远整理衣冠,来到县令赵德成的厅事。赵德成五十出头,圆脸微胖,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一团和气。
"明远啊,坐。"赵德成亲切地招呼,"账册看得如何?"
崔明远斟酌着词句:"下官粗略看过,发现有些...不甚明了之处。"
赵德成笑容不变:"哦?说来听听。"
崔明远指出几处明显不合理的税赋记录。赵德成听完,叹了口气:"明远果然心细如发。实不相瞒,青溪县地瘠民贫,按朝廷定额征税,百姓实在负担不起。前任县令不得已做了些...变通。"
"变通?"
"比如将富户的税额匀些给贫户,富户私下再补回差额。"赵德成压低声音,"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按实征收,十户有九户要破产。"
崔明远心中冷笑,这分明是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伎俩。那些"特殊减免"的款项,恐怕大半落入了赵德成的腰包。
"下官以为,此非长久之计。"崔明远正色道,"不如重新丈量田亩,核实户等,公平征税。"
赵德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明远有所不知。青溪县山多地少,丈量不易。再者,县衙人手有限..."
"下官愿亲自带队下乡。"崔明远毫不犹豫地说。
赵德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那就...试试看吧。"
离开县衙后,崔明远径直去了柳青儿暂住的客栈。这几日柳青儿在县城周边游历,说是要熟悉地形。崔明远知道,她其实是在暗中查访什么,但也不便多问。
"你要下乡丈量田亩?"柳青儿听完崔明远的计划,挑了挑眉,"你一个文弱书生,不怕山高路险?"
崔明远苦笑:"总不能看着百姓受苦。再说,不是有柳女侠保护吗?"
柳青儿哼了一声:"谁要保护你了?"却转身去收拾行装,"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一支奇怪的队伍出了青溪县城。崔明远身着官服骑马在前,身后跟着几名衙役和书吏,最后是背着长剑、一身劲装的柳青儿。百姓们站在路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一站是城西二十里的上阳村。村长早得了消息,带着村民在村口迎接。崔明远下马与村民寒暄,发现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老丈,村里共有多少户?多少田亩?"崔明远问村长。
老村长颤巍巍地回答:"回大人,共五十三户,在册田亩六百二十亩。"
"实际呢?"
老村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实有田亩不下千亩。只是...有些地没登记在册。"
原来,青溪县多山地,村民多年来开垦了不少坡地,但官府从未丈量登记。这些地不纳税,本是对百姓有利,但胥吏们借此要挟,收取"黑税",比正税还高。
崔明远当即决定重新丈量。他亲自带队,跋山涉水,将每一块田地都记录下来。柳青儿出人意料地精通算术,主动帮忙计算面积、绘制图册。
日落时分,崔明远召集村民宣布:"从今日起,上阳村新增田地三百八十亩,全部登记在册。但今年免征新增田赋,明年起税赋减半征收,三年后再按全额缴纳。"
村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意味着他们开垦的土地终于有了合法身份,而且税负大大减轻。
"青天大老爷啊!"老村长热泪盈眶,带着村民跪地叩谢。
崔明远连忙扶起老人:"快快请起。本官既食君禄,自当为民做主。"
当夜,村民杀鸡宰羊,热情款待崔明远一行。酒过三巡,柳青儿悄悄拉崔明远到屋外。
"你这样做,会得罪很多人。"她望着远处的山影说。
崔明远点头:"我知道。但若为官只求自保,与那些蛀虫何异?"
柳青儿转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你不怕?"
"怕。"崔明远老实承认,"但更怕辜负了这身官服。"
柳青儿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给你。"
崔明远打开一看,是一把精致的匕首,鞘上缠着红线。
"防身用。"柳青儿简短地说,"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
崔明远心头一暖,郑重地将匕首别在腰间:"多谢。"
三个月过去,崔明远走遍了青溪县大半村落。所到之处,重新丈量田亩,核实户等,减免苛捐杂税。百姓们口耳相传,称他为"崔青天"。
这一日,崔明远正在廨署整理各村的田亩册,赵德成突然来访。
"明远啊,辛苦了。"赵德成笑容可掬地坐下,"听说百姓对你交口称赞啊。"
崔明远谦虚道:"下官只是尽了本分。"
赵德成摩挲着茶杯,话锋一转:"不过...有人反映你减税太过,影响县衙运转啊。"
崔明远早有准备,取出一本账册:"下官核算过,即便按新标准征收,全县赋税总额也只比往年减少两成。而百姓实际负担减轻近半,这是因为剔除了各种中间盘剥。"
赵德成脸色微变:"你这是何意?"
"下官无意冒犯。"崔明远不卑不亢,"只是觉得,与其竭泽而渔,不如养民生息。百姓富足了,税源自然丰沛。"
赵德成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不过..."他压低声音,"明远啊,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你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让同僚们很难做啊。"
崔明远明白这是要他"识相"的意思。按照官场潜规则,新官上任该先拜码头,与上下级"和睦相处",而不是像他这样横冲直撞。
"下官愚钝,只知为民请命。"崔明远假装听不懂暗示。
赵德成笑容渐冷:"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但过刚易折啊。"说罢起身离去。
崔明远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赵德成,今后在县衙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几天,赵德成非但没有刁难他,反而更加"关照",甚至提出要联名向州府举荐他。
这种反常举动让崔明远心生警惕。果然,没过多久,谜底揭晓了。
这日傍晚,崔明远刚从乡下回来,就被请到了县衙后堂。赵德成设了丰盛酒席,席间还有一位陌生客人。
"来来来,介绍一下。"赵德成热情洋溢,"这位是周员外,我县首富,也是州府周别驾的堂兄。"
周员外四十出头,锦衣华服,手指上戴满金玉戒指,一脸精明相。他起身向崔明远行礼:"久仰崔县尉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崔明远回礼,心中却警铃大作。周家是青溪县最大的地主,据说与赵德成关系密切。他改革税制后,周家补缴的税款最多。
酒过三巡,周员外拍手示意,仆人捧上一个锦盒。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周员外打开盒子,里面是十锭雪花白银,每锭足有五十两。
崔明远连忙推辞:"这如何使得?下官万万不能收。"
周员外笑容不变:"崔县尉误会了。这不是贿赂,而是周家为感谢您清丈田亩的辛苦费。您看,多亏您主持公道,周家那些被村民侵占的田地都收回来了。"
崔明远心中冷笑。所谓"被侵占的田地",实则是周家多年来利用权势强占的民田。他清丈时已将这些地归还原主。
"周员外,那些田地已有定论,不必再提。"崔明远正色道,"至于这银子,还请收回。为民办事,乃下官本分。"
席间气氛顿时凝固。赵德成干笑两声打圆场:"明远清廉,令人敬佩。不过周员外也是一片好意..."
崔明远起身拱手:"下官突感不适,先行告退。"说罢不顾二人挽留,径直离去。
回到住处,崔明远仍觉心绪难平。老仆崔福端来热水,忧心忡忡地说:"公子,老奴听说那周员外不是好相与的。您今日驳了他面子,怕是要遭报复。"
崔明远摇头苦笑:"我何尝不知?但若收了这银子,今后如何面对青溪百姓?"
正说着,忽听窗外一声轻响。崔明远警觉地按住腰间匕首,却见柳青儿从窗口轻盈跃入。
"你怎么..."崔明远惊讶道。
柳青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刚从周家回来。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原来,柳青儿一直暗中关注周员外动向。今晚她潜入周家,正好听到周员外与赵德成的密谈。两人恼羞成怒,决定除掉崔明远这个"不识抬举"的绊脚石。
"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崔明远问。
"制造意外。"柳青儿冷冷地说,"比如山体滑坡,或者...土匪袭击。"
崔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他虽料到会遭报复,却没想到对方如此狠毒。
"公子,不如辞官归乡吧?"崔福颤声劝道。
崔明远沉思片刻,坚定地摇头:"不。我若退缩,青溪百姓刚见到的曙光就会熄灭。再说,朝廷命官若被害,上面必会追查。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
柳青儿抱着手臂看他:"你打算怎么办?"
"加快改革步伐。"崔明远眼中闪着决然的光,"趁他们还在犹豫,尽快把惠民政策落实到位。即便真有不测,至少百姓能得些实惠。"
柳青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傻子。"语气却带着几分欣赏。
接下来的日子,崔明远更加勤勉。他白天处理公务,晚上研读律法,寻找更多利民之策。柳青儿则形影不离地保护他,甚至教会他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
这一日,崔明远正在查看县内水利图册,忽听外面喧哗声大作。他出门一看,只见一群农民抬着个血淋淋的人闯进县衙。
"青天大老爷,救命啊!"为首的农民跪地哭喊,"周家强占我家的引水渠,我大哥理论几句,就被打成这样!"
崔明远连忙命人请郎中,同时询问详情。原来周家田地在上游,为灌溉自家新购的果园,擅自改道河水,导致下游几个村子缺水。村民周大前去理论,被周家护院打得奄奄一息。
"无法无天!"崔明远拍案而起,当即带着差役赶往周家庄园。
周家庄园依山傍水,高墙深院,气派非凡。崔明远命人敲门,却久久无人应答。
"破门!"崔明远下令。
差役们面面相觑,不敢动手。周家势大,又有州府关系,小小县尉如何惹得起?
崔明远见状,亲自上前撞门。就在这时,大门忽然打开,周员外带着十几个护院站在门内,冷笑连连。
"崔县尉,私闯民宅,该当何罪?"
崔明远亮出官印:"本官接到报案,周家殴伤百姓,强占水源,特来查证。"
周员外嗤笑:"证据呢?那周大自己摔伤,诬告我周家,我还想找县衙讨个说法呢!"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官差拥着一顶轿子来到门前,轿中走出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
"怎么回事?"官员威严地问道。
周员外立刻变脸,谄笑着迎上去:"堂弟来得正好!这崔县尉无故带人闹事,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原来这绯袍官员正是州府别驾周昌,周员外的堂弟。崔明远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之事难有公道了。
果然,周别驾听完双方陈述,不问青红皂白就斥责崔明远:"崔县尉,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辨是非,轻信刁民,该当何罪?"
崔明远不卑不亢:"下官依律查案,何罪之有?周家伤人占水,众目睽睽..."
"住口!"周别驾厉声打断,"本官看你年轻气盛,不谙为官之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若再有无端滋扰,定参你一本!"
崔明远知道再争无益,只得带人撤回。回到县衙,受伤的周大已经咽气,他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周大兄弟,我崔明远对不住你。"崔明远向尸体深深一揖,泪水夺眶而出,"但我向你发誓,此仇必报,此冤必雪!"
当夜,崔明远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点亮油灯,奋笔疾书写下一份奏折,详细陈述周家罪行及周别驾包庇之事。写完后,他盖上官印,准备明日派心腹送往州府。
"没用的。"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柳青儿不知何时站在窗外,"周别驾在州府经营多年,你这奏折根本到不了刺史手中。"
崔明远握紧拳头:"难道就任由他们横行霸道?"
柳青儿走进屋内,月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我倒有个主意。"
原来,柳青儿这几日暗中查访,掌握了周家更多罪证:私设刑堂、强抢民女、甚至暗中与山匪勾结。她建议崔明远绕开州府,直接向朝廷监察御史举报。
"监察御史裴宽,以刚正不阿著称,下月将巡察剑南道。"柳青儿说,"若能将这些罪证呈递给他,周家必倒。"
崔明远眼前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赵德成必定阻挠我见御史。再说,周家耳目众多,如何确保这些证据安全送达?"
柳青儿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事了。"
三日后,柳青儿带着崔明远整理的诉状和周家罪证,悄然离开青溪县。临行前,她将一枚铜钱掰成两半,一半交给崔明远。
"江湖规矩,持此物者可向我'青云帮'求助。"她解释道,"若有危险,将此物放在东城门第三块砖下,自会有人相助。"
崔明远接过半枚铜钱,心中五味杂陈:"柳姑娘,此去危险..."
"少啰嗦。"柳青儿打断他,"记住,在我回来前,尽量别出县衙。周家现在不敢明着动你,但暗箭难防。"
崔明远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
柳青儿翻身上马,忽然回头:"崔明远,活着等我回来。"说罢扬鞭而去,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崔明远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半枚铜钱,心中既温暖又忐忑。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